臉看窗外的情景。從他所在的四樓的高處望下去,操場上熙攘著的人真有些像蟻群呢!南昌將自己的生活壓縮到最低限度。他兩天去一次食堂,買來一堆淡饅頭。淡饅頭,還有開水,甚至連醬菜也沒有,就是他全部的給養。開始,他不理髮,從不知是誰留下的一面小鏡子裡,看見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長而亂的頭髮,尤其是唇上長出的硬起來的鬍子,心裡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滿足,他喜歡這個形象。
這一天晚上,整幢樓的燈都亮著,操場上的燈也亮著,顯然是將要有行動來臨。可是卻奇怪的寂靜,人都不知道去哪裡了。南昌從窗戶往底下看,空無一人的操場忽然讓他有些膽寒,他感覺到這一幢樓裡其實只有他一個人。夜裡,他被敲門聲喚醒,他沒動,任由敲去,以為同往常一樣,敲不開門人自然會離去。可門外的人卻很固執,也很耐心,叩幾下,停一會兒,再叩幾下。他跳下床,赤腳奔到門前。先還謹慎,只將門開啟一條縫,卻又急躁起來,嘩地拉開了。門口站著大姐。
月光從他身後的窗戶投進來,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體擋住,於是,只餘下一道輪廓。他看不見大姐的表情,卻看得見大姐嘴動,很奇怪的,他聽不見大姐的聲音,似乎是從大姐的嘴動,看出幾個字:媽媽死了!就像是緊接著的,他已經騎在了腳踏車上,車後坐著大姐。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小小的,簡直像一隻螞蟻,騎著一架米粒般的腳踏車,載著又一隻螞蟻。與其相比,街道、房屋、樹,就都顯得巨大了。這種俯瞰在猝然間結束,他的腳踏車一直騎上人行道,然後在一道臺階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腳踏車一起摔在地上,原來到家了。他和大姐,還有那架車在地上糾纏了一時,方才掙脫開爬起,一陣寒戰從腳底湧上。
兄弟姐妹都到齊了,是大姐一個一個找回來的。母親在父親被隔離審查,也就是召集他們開會之後不久,也被隔離了。今天早上,母親單位裡來通知,母親於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殺”。所以,屍體立即送去焚化,只交來一張骨灰領取單,還有一包母親的衣物。距離上次開會僅他一個多月,情形卻已大異,主持會議的不是母親,而是大姐。方桌被推到兩扇門之間的牆下,凳子椅子全倚牆靠著,讓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張母親的照片。桌上擺開四個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餅乾,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條,又在正中燃了三支衛生香。最後,大姐將父親藤椅上的棉墊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二姐也跟著跪下磕三個頭,應該輪到南昌了。南昌沒有動,大姐伸手拉他,並沒有觸到他,卻被他粗暴地擋開了。大姐有些變臉,兩個弟弟互遞一個眼色,齊齊跪下磕了頭,帶著息事寧人的意思。底下幾個也依次磕過。事情本來可以結束了,可大姐卻不罷休。她又過來拉南昌。這一回,南昌的胳膊閃開了,卻被大姐當胸抓住衣襟。他沒料到大姐那麼有腕力,牢牢地鉗住他的前襟,將領口收緊,扼住了他的脖頸。大姐咬著牙,使得腮骨部分突出,她的手不肯松一點兒。於是,兩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餘的弟妹一起擁住南昌,企圖將他們拆開,可哪裡拆得開!他們這一夥人,在狹小的門廳裡來回碰撞,卻沒有人出一點聲,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南昌到底沒有磕頭。可是,這一日,他沒有回學校;下一日,也沒有回。事實上,他就在家裡住下了。
沒有人來找南昌,南昌也閉門不出。他躺在父親的狹窄的行軍床上,看著房間另一角里父親的書櫃。父親的書並不多,書櫃是狹窄的一具,多是馬恩列斯、毛澤東的著作,還有幾本俄語書,再加上一本哲學辭典。他遠遠注視著父親的書,沒有去動一動。有幾次,他發現自己靠近了書櫥,陡地,又離開了。他好像駭怕走近並且瞭解父親,還有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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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卓然和南昌又聯絡上了。總是陳卓然到南昌這裡來,來了就不出去,關了門說話。有時候,陳卓然會提出一些問題,與南昌討論——比如,紅衛兵打響了文化大革命的開局戰,自己的前途又在哪裡?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麼?還比如,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模式應當如何?他不像過去那麼熱衷於雄辯,措詞也要溫和得多,南昌難免會覺得銳度不夠,但因是陳卓然,他寧願相信這是一種深沉。但是有一個問題,使陳卓然激動起來,那就是會不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他從行軍床上欠起身子,然後漸漸坐直。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談起,分析全世界幾大陣營的力量抗衡——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進步與倒退的力量分佈暫時處於平衡,緊張的平衡,其實是一種危險的僵持,需要有再一次分配調整。所以,時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