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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阿明的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潯操絲業的中等商人,幾起幾落,到曾祖一代,只能去到絲廠應差。底下一輩的孩子,都靠自己奮鬥在社會立足。阿明的母親,是一個新型的女性,她畢業於中華職業學校,和父親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親年長母親三歲,同業同事,生相也很般配,然而,兩人性格上的差異很大。阿明的母親是積極分子,曾經寫過幾份入黨報告,甚至有一次,已經填了志願書,可結果因為丈夫的問題沒有被考慮。丈夫也說不上有什麼問題,只是與幾家小糧食廠的老闆有交情。三反五反時受了審查,生生耽誤了妻子的入黨。夫婦之間,從此有了裂隙。

母親的聲色覆蓋了整個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們的生活才由此變得明朗一些。孩子們都多少秉承了父親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親相像。就這樣,他們家的男性成員,籠罩在了女性的陰影之下。阿明和阿援只差一歲多點,阿援是個拋頭露面的傢伙,阿明呢,悄無聲息。他們之間有一種自己都不覺察的親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做推薦:這是我們家阿明畫的!阿明卻不能如此坦然地表達感情。阿援在學校合唱隊領唱,阿明不由為她驕傲,可他就是不能對同伴說:這是我家阿援。中考時候,阿明進入市屬重點中學,他的繪畫才能在壁報上表現出來,成為學校的知名人物。

阿明升到了初三,面臨考高中。憑他的成績是可直升本校高中的,但他想考一流的上海中學。母親不同意他放棄直升,上海中學是高不可及的,必須有格外優異的成績,方可問鼎。阿明是家中最寄託希望的孩子,因此,阿明的選擇就不止是他個人的事情,而是負了家庭的重望。阿明原本就是內向的性格,此時他都變得孤僻了。母親在家中一貫專權,任何人都無法反對她的意志,她剛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來表達。母親的叫喊讓他害怕,而父親無所措手足的樣子尤其叫他辛酸。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多虧有阿援,她在母親和哥哥之間傳遞一些話,無非是哥哥向母親要學雜費,或是母親讓哥哥加減衣服,就是這些閒賬調和了氣氛,使關係不至緊張到崩裂。

初三上學期,在僵持的空氣中過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園路祖父母家去住。而寒假過去,直升高中的名單就要定奪。母親按捺不住,去露香園路看他。正臨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殺雞宰鵝、烹豬烹羊的節日氣象。幾家共用的灶披間裡,還擠了一張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邊觀戰。母親踏進門,一眼看見阿明悠閒的樣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就來拉阿明。阿明只輕輕地一撥,母親就被撥到一邊,然後奪門而出,推上表兄的腳踏車,跑得沒影了。

這年冬天特別冷,弄堂裡水管都凍裂了,阿明出走時,身上只穿了毛線衣,口袋裡也沒有錢。眼看著兩天兩夜過去,一點訊息也沒有。母親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著發愁,忽聽門響。阿援出去,看見阿明已進了東廂房。阿援又驚又喜,問他這幾日去了哪裡。阿明說,其實當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卻讓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潯。祖父母一向看不慣母親壓抑父親,繼而又壓抑孫輩,正好趁此機會給媳婦點顏色,替兒孫兩代出氣。這幾日裡,阿明頭腦漸漸冷靜下來。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學,有那麼嚴重嗎?這樣,他就想回家了,但仍不肯去見母親。母親知道他回來,也已安靜下來。到了五六月間,文化大革命發端,大學中學停課,升學亦暫停。阿明和母親的分歧就此消除,他們也不必再向對方表示自己的妥協了。

阿明參加了紅衛兵,多少是隨大流,但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為他的繪畫才能。原先他只是在壁報上題圖,或是畫板上速寫,如今則需將畫幅開得極大,撐足一整個宣傳欄,有時是將白報紙連起來,從樓頂懸到樓底。他特別熱衷於描繪盛大的場面,總是嚮往外在的形態,就像他小時候羨慕阿援能夠生動地表達感情。

有一回,他被邀請去外區的宣傳欄上畫畫。回來時,路過一條暗巷,腳踏車磕磕稜稜地壓過卵石路忽然間,車輪被什麼卡住了,沒容他低頭看,七八個人圍上來,將他拉下車,一擁而走。他腳上的鞋被踩掉,鵝卵石圓潤地硌著腳心,又轉上水泥街道,再被推上一段樓梯,進了一個房間。阿明處在極度的驚懼中,等喘息稍定,他看見自己被關在一間堆著破爛桌椅的廁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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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獄友”

以後的兩日,阿明被移到一間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牆上卻還留著黑板,一張地鋪從黑板對面的牆腳直鋪到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