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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場部就坐落在一條大幹溝的對岸。我完全沒有想到,它會被收拾得如此乾淨、整齊。場部所有的建築物,雖然也都是些土塊壘的“泥巴玩意兒”,但看得出,全經過一番精心統一的規劃。房頂上一水兒鋪著紅褐色的瓦塊,連煙囪的高矮大小都完全一致。但是在乾溝底部卻聚集著一大片雜亂不堪的土房。韓起科告訴我,這是“盲流”們聚居的地方。他們不屬於農場的正式職工,既不在籍,也不在編,但歸岡古拉農場管轄。他們是岡古拉的“黑戶”,又是農場一支重要的勞動大軍。他們中間很可能混有逃亡的“殺人犯”或“政治犯”。農場曾按他們自己填報的老家地址,發函去調查。百分之六七十的回函都只有一句話:“查無此人。”岡古拉過去還有一類人也是被要求“單獨居住”的,他們被稱作“新生員”,也就是刑滿釋放人員。劃分給他們“單獨居住”的地方則被稱作“新生隊”。只是前些年,邊境上不太平,常有或大或小的武裝衝突發生。為安全起見,上邊決定,內遷這些“新生人員”,一夜之間把他們後撤了五百公里。岡古拉這才不見了“新生隊”這樣的編制。韓起科這小子跟我介紹這些情況的時候,總保持著一種很平靜的微笑,甚至是很溫和的微笑,真的讓我難以想象他從小是什麼“生喝狼奶”和“生吃牛羊肉”長大的。後來,跟他混熟了,我拿這話問過他。他聽罷,又一次溫和地笑笑,旋即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從一頭剛宰了又剝完皮的羊身上熟練地切下窄窄一長片帶血絲的肉條,放到自己的嘴前邊,然後像吸麵條似的,哧溜一聲,將它吸進嘴裡,有滋有味兒地大嚼起來,然後笑著勸我:“真的很好吃。不信,您試試?”那笑容依然是溫和、平靜和從容的。

但這小子肯定不是個可讓人隨意拿捏揉搓的生麵糰。我舉一個小小的例子作證。這一路上,馬桂花和另兩個小分隊成員,範東,趙光,很快就跟我廝混熟了,“校長”長“校長”短地叫個不停。就他,這個狗屁孩子,不管如何的平靜溫和,禮貌得體,就是聽不到他叫一聲“校長”。而且很明顯地讓我感到,他是在有意迴避這個職務上的稱呼。他是在等待,等待他那位“高場長”對我最後的認可。他不管上頭怎麼任命我、怎麼稱呼我,他要看高福海的態度,看他的高場長最後是否接納我。果不其然,一到場部招待所,只等我安置好行李,草草地洗了把熱水臉,端起新沏的茶,稍稍啜過兩口,還沒等我把凍僵的身子全部暖和過來,他便微笑著進屋來通知我:“可以的話,高場長想這會兒就請您上他家裡去坐一坐。”

這麼快就要“驗明正身”?行動果然乾脆利索。我趕緊去行李包裡取出那些調動任職手續和糧油戶口關係。他卻說:“這些,您交給我就成了。”完全一派“大內總管”的架勢和口氣。說罷,他已經先期走到門口,閃在一旁,替我撩起了棉門簾;待我一出門,便反身“咔”的一聲用一把一公斤重的鐵鎖,把門給鎖上了,然後恭恭敬敬地把鑰匙交到我手上,並不緊不慢地在前邊帶起路來。到這會兒,他依然沒叫我一聲“校長”。真是“做起事來,滴水不漏”。

高福海家坐落在場部後頭那片高坡上。高坡上有一片林子。他家就坐落在這片林子的前邊。一踏上去高家的路,我又大感意外,這居然是一條完全用木板鋪成的路。路雖然不寬,但來回也能過兩輛大車,還一水兒地用某種我叫不上名來的硬雜木料鋪成。那木料青褐中帶些暗紅,顏色跟老舊的血跡差不多(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黑楊樹板子)。我去過很多縣鎮農場,在各種各樣的中心街區裡見過各種各樣的馬路,但真還沒見過一條純粹用木板鋪成的路。幾十年後,我出訪美國的大西洋城,在那兒也發現了一條純粹用木板鋪成的路。站在異國的木板路上,眺望不遠處波濤洶湧而又浩瀚無邊的大西洋洋麵,在我心裡一陣陣翻滾著的,卻依然是對岡古拉的回憶……

難以想象,高福海的這幢大房子,整幢都是用黑楊樹板子建起來的。它黑紅黑紅地聳立在一片潔白的雪窩窩中,像一個用千年硬木雕就的大匣子。屋裡看不到火牆,但又特別暖和。以後我才知道,他自行設計了小鍋爐送暖,暖氣管道都預置在地板和天花板裡頭了。牆體板都是雙層的,中間填塞了足夠的石棉、石灰和玻璃纖維,絕對保暖,還防火防潮。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間用來接見我的大房間稱之為“客廳”。這裡沒有沙發之類的奢侈品,但靠牆卻個兒挨個兒地放著十把(十二把?)白松木做的靠背椅子,一水兒刷著橘黃色的油漆。活兒全出自農場加工廠那幫無師自通的“細木工”之手,貨真料實,卻又粗糙笨重。包括那個兩頭沉帶八個抽屜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