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在五七幹校時致信妻子說:“早已下定決心,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辦事,永遠在學習毛澤東思想,和工農兵結合中改造世界觀,永遠生活戰鬥在第一線。”在宣佈恢復黨的組織生活時,又致信妻子說:“我的‘鬥私批修’並不好,尚有一個問題需要補鬥。……同志們都在祝賀我,但我認識到這只是革命的新起點,沒有什麼可滿足的,只是鬥爭和改造的任務更加加重而已。”五七幹校本來是一個帶有集體懲罰性質的勞動場所,臧克家陶然寫了大量讚美詩。他在詩集《憶向陽》的序言中寫道:“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我於1969年11月30日到了湖北咸寧幹校。這個日子,我永生不能忘。它是我生命史上的一座分界碑。”1975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隨即寫詩助陣;一年過後形勢大變,復歌頌“英明領袖”及“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不論風向如何,跟風是詩人的本分。一些榮幸進入御用寫作班子的如“梁效”“石一歌”輩,把靈魂賣給權勢者,至今諱莫如深。其中,如週一良著書回憶,題為“畢竟是書生”,分明為自己開脫;餘秋雨大論“嫉妒”而罵“小人”,則要努力保持“文明的、高貴的社會形象”,使“社會增加一點高貴因素”雲。
“士風”如此,怎麼可能指望從中產生獨立的思想者呢?倒是極個別的“士林”之外的人物,如張志新、遇羅克、李九蓮,以他們誠實的聲音打破了禁錮的沉默。在一個只懂得說謊的國度裡,誠實就是思想。他們的文章,日記,言詞,誠然說不上“深刻”,但是價值連城,是那些專一闡釋別人的“思想”而自以為高貴的學者的論著所無法比擬的。然而,他們竟死於屠刀之下!在歷史的記憶中,有那麼一根喉管,一直到今天仍然在滴血!
思想:地面狀態與地下狀態(7)
雅斯貝斯—一個經歷過納粹和二戰的人—說:“必須有新聞出版自由,*自由和言論自由。人們允許進行說服和實行宣傳,並且在自由競爭中進行。即使在戰爭時期,也必須保證觀點的自由交流。”然而,在“*”期間,連觀點交流的可能性也沒有,思想只能進入地下狀態。也就是說,真正的思想者,只能是地下思想者。數十年間,包括“*”,在知識分子中間堪稱“思想者”的,實在只有張中曉和顧準兩人。這裡稱為“地下思想者”,還因為他們的文字,都是在身後由親屬或他人整理並輾轉託人出版的。他們不見天光。
張中曉傾其孱弱的軀體內的全部力量,抨擊封建思想傳統,抨擊帝王權術、流氓哲學,批判國民的奴隸根性。他常常把權力和奴役連在一起,提高到政治哲學的高度加以思考。他說:“權力的災難,一方面是明顯的殘暴行為,另一方面是一切透過強力或強烈的心理上的影響(灌輸教育,愚民政策,神經戰)對個人自由的干預。”“統治者的妙法:對於於己不利者,最好剝奪他一切力量,使他僅僅成為奴隸,即除了賣力之外,一無所能,欲達到此目的,首先必須剝奪人的人格(自尊心)。”“政治家之言論,為穩定人心鼓舞人心而作,因此,必然含有欺詐成分。”如果說,顧準思考的是國家、群體,社會的外部問題,政改問題,追求*政治,那麼,張中曉思考的,則偏重於個體,人的內面問題,精神問題,追求“道德的*”。他說:“哲學的任務是在於使人有力量(理性)改變外來壓迫和內在衝動。”“它使人們有力量鍛鍊自己的心靈和發展自己的精神,因之,真正的人,名副其實的人是作為精神實體來完成的。”這位沉實多思的年輕的思想者,對反對科學和*的矇昧主義和奴隸制度的批判,充滿戰鬥的激情:“人們今天大聲地反對矇昧主義和奴隸制度,但人類卻確實地在矇昧與奴役之中生活了幾千年……人們喜歡,或人民安於生存,這就是兩者的生命力和現實根據。矇昧迷信和奴隸制度,僅是對精神的自由來說,是不可容忍的和勢不兩立的。但對於沒有精神的自由人來說,卻是舒適的枕頭。”他是覺醒者。他不能昏睡,而必須戰鬥在黑暗之中。他這樣概括偉大的先覺者魯迅是很有意思的,他說:“無論從思想,文學的眼光來觀察魯迅,都不足以證明他的偉大。魯迅的偉大,是因為他是一個戰鬥者,是道德的存在,是激動人心的力量。”'10'張中曉所要的,正是這種戰鬥的道德。他是五四—魯迅傳統的忠實的繼承者。
正如張中曉作為最年輕的“胡風反革命骨幹分子”,過早地領受人生的苦難一樣,顧準兩次被打成右派,妻子自殺,兒女與他劃清界限,可謂歷盡滄桑。他們都是在個人一生的重大挫折中開始其思想苦旅的。因為,他們的思想,不是那種書齋裡冥想的產物,而是緊連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