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獨遊靈隱,又一次留連於虎跑、龍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這才戀戀不捨地告別杭州,回到上海。
沒有了楚楚的上海,對他還有什麼吸引力呢?當他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北火車站時,他覺得很是茫然。他簡直不明白眼前這些匆匆來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車輛究竟在忙些什麼?值得那麼忙碌而辛苦嗎?
他明顯地瘦了,臉頰凹陷,因而眼睛顯得更大更黑,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如今有著一層難以抹去的哀傷,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為他傲氣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實在怕和人接觸。只希望把自己封閉在與楚楚有關的那段美好回憶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媽的協助下,弄了幾個子安平素喜歡的菜,在家裡為他接風。他們知道子安的脾氣,所以沒請任何客人。
席間,子安很少說話。子玄和天姿想盡一切辦法想逗他開口;問他在杭州的見聞,問他在杭州的工作,卻終究未能奏效。
最後,子安輕嘆一聲說:“你們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憂鬱,使子玄為他擔心。但看到子安出門時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這幾個月還是有功效的,畢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經恢復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濃得多。法國梧桐的葉子差不多已經落盡,只剩下那些懸掛在枝頭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風中瑟縮著。時間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趕路,大概是著急回到溫暖的家吧。子安看著他們的身影不禁感慨萬千,愈發感到自己被孤獨驅趕得無處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陣,看看周圍,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著經常走熟了的路徑,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從杭州回來,也該去看望一下沈效轅,自己與沈效轅同有喪失親人之痛。不管怎麼樣,他既表示過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盡一點晚輩之道。
一股苦澀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開。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現在他面前。他心底裡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經有過楚楚和幻廬的地方去憑弔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時刻中去……
真不湊巧,沈效轅外出應酬還來回來。華嬸請他在客廳稍等。但子安卻站起來說,自己想去後花園轉轉,待會兒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擾了,改日再來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霧。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腹隴而模糊。但這並沒有妨礙辛子安對幻廬的探尋,這條路他實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著大霧,一步步朝幻廬的方向走去。他覺得整個空間都變得混混地燉,恍恍增館。前方彷彿什麼也沒有,又彷彿被一團漆黑克塞著。他想,以前總以為霧是白色的,是輕輕的,沒有分量的,原來,當它在夜晚出現時,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廬的舊址了。如今那美麗精緻的小樓,那橫臥於碧波之上的小橋,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涼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樹木花草,都到哪裡去了呢?
他憑著記憶信步在昔日的林蔭小路和柳堤花徑上走著,極力想透過濃霧看清周圍的事物。可是,周圍有什麼呢了到處是亂七八糟的殘垣斷壁、破磚爛瓦,以及被火燒焦的樹木的遺骸。這一切在黑霧中,猶如一頭頭蹲伏著的怪獸,有的在默默窺視,有的張開大口,準備吞噬膽敢前來冒犯的人。儘管形態各異,然而無不跳牙咧嘴,顯得無比醜陋而可怖。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樣的氛圍中,也許早嚇得掉頭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對這一切卻毫不畏懼。雖然這兒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這裡依然有著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這兒曾有過他的小小指揮所,那簡陋的工棚裡,掛著被他撕壞而經楚楚精心修補過的藍圖。在這裡,他同楚楚開始了最初的對話,也開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擠在一塊兒的光禿禿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橋。那橋是他和楚楚愛情的見證。
是的,跨過小橋,沿著湖邊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廬。哦,幻廬。
幻廬!我怎能忘記你的凹廊?在這裡,楚楚害怕雷聲,緊緊偎在我的懷中。在這裡,我給楚楚戴上小古怪撿回來的耳環。這裡記錄了我們多少甜蜜的回憶!
那裡應該是客廳了。可憐的楚楚,曾經那麼精心地佈置一切,大衛像,百日青,玻璃茶几,仙鶴頂著的燭臺……楚楚,你知道嗎了為了我曾流露過對客廳佈置的一點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