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愣地站著,我握住他的衣角,低著頭,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著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著頭,看著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
11 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的,但是從哪裡來的,他卻交代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彷彿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著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地嘶吼著,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裡,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訕訕,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後便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地笑。
涼生抱著父親哭。
夜裡,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佈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裡都會偷偷出門,獨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裡,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裡挑著兩擔煤,走長長一段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上的早市上賣。這便是為什麼那些夜裡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解釋。
我小心地摩挲著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裡,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於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涼生不停地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姜生,我怎麼記得以前你蹚這些水窪時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麼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我不想討厭北小武,只是他老這麼罵罵咧咧的,我確實難以適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麼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涼生,說我怎麼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我拉著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裡,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地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裡,我說,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著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多做一點兒,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髮,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地不讓我幹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心在和什麼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內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作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著。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裡,她都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著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乾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底下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面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麼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