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過三更時,我打道回了客棧。
夜深霧濃,蒼穹月色式微,長街十里燈影幽涼。
窗扇吹入一陣冷風,蠟臺上的燭火搖晃不休,我伸手關了窗戶,始覺風裡夾著紛飛的雪。
雪令方才沏好了一壺茶,他端正地坐在桌邊,指尖抵著琉璃杯的杯底,彌散的水霧漫過他的指間,在白衣袖口上沾了幾分溼意。
室內靜寂,猶能聽見雪落窗臺的聲音,過了一小會兒,他緩聲問道:“你的意思是……等到六更天,天剛矇矇亮的時候,帶著阮姑娘去一趟國師的府邸麼?”
“悠悠心念她的兒子,想要儘早見到他。”我看著眼前燭火搖曳,輕聲應道:“而且……而且我還想從鬼差那裡借一副鬼眼給阮悠悠,讓她能瞧見那個孩子的樣子。”
雪令將手中杯盞拎了起來,聽了我的話以後,端茶的動作卻是一頓,“把鬼差的眼睛借給她?”
他道:“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死魂身上陰氣甚重,也唯獨鬼差能受得住,況且鬼差的本形都是一具白骨披著一層皮,借個眼睛再收回來也算不上麻煩,只是鬼差們一般聽命於主管務工的杜宋長老,你有什麼辦法……”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冥後之戒,於是心裡來了一些底氣,交握雙手道:“也許和他們說一聲,就能把眼睛借來了……”
“也好,倘若你借不來……”雪令的話音頓了半刻,又沉著冷靜地續道:“我再去搶。”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鬼差是冥界地府的使者,時常需要在人界往來巡視,追蹤跨界的鬼怪妖魔,或者協助黑白無常勾走凡人的魂魄,因而在凡間召喚他們,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
嚴冬時節的四更天,風雪漫天席地,長街夜色依舊茫茫,不多時,我聽到了指節扣窗的篤篤聲響。
雪令放下茶盞,側目望向窗邊,“這麼快就等來一個?”
我將那窗扇推開一半,果真撞見了一位目色幽幽的鬼差,他兀自飄浮在欄杆外一尺處,抱拳施了個禮,“不知月令大人與雪令大人有何要事?”
我倚在窗邊,緩緩答道:“這裡有一個死魂,她生來眼盲……”
鬼差兄尚未聽完,再次朝我躬身行禮,十分客氣地推脫:“月令大人明鑑,死魂之事素來與小的無關,倘若大人有什麼地方用得著小的,還請事先報備給冥洲王城的杜宋長老。”
燈火映簾幕,落影淡成了水墨色。
我微微低下頭,從袖中掏出了冥後之戒。
簌簌雪風吹拂欄杆,尋不到半寸月華,夜色清冷且深寂,戒指上的寶石卻依然流彩含光。
鬼差愣了足有半晌,回神以後,慌忙跪在雪地上,結結巴巴道:“參、參見冥後殿下……”
身後傳來茶盞打翻的聲音,我側過臉一看,卻見雪令愣然將我望著,少頃,他喟嘆一聲道:“往後不能叫你毛球了,需得改稱殿下。”
六更天時,這場雪仍未停止。
我撐著一把十六骨的油紙傘,默不作聲地走在阮悠悠身邊。
落雪紛紛揚揚,映著天邊清淡的霞光,像是染了熹微的淺紅色。
阮悠悠的腳步倏爾一停,她站在國師府的門口,手裡的長命鎖握得很緊,鞋底被路上的雪水打溼,沾著冬日裡枯黃的蓬草。
我微傾了竹傘的木柄,側過身定定瞧著她,輕聲問道:“你現在……能看得清東西嗎?”
“還是不能,但是好像……”她的呼吸微亂,聲音也輕顫了幾分:“好像和從前有些不一樣。”
我應了一聲“嗯”,而後又道:“我把鬼眼補進了你的魂魄裡,現在大概還有些不適應,再過幾個時辰,應該就能看清東西了……”
天色微明,雲朵深處隱著破曉的晨光。
我布了一個隱身的結界,領著她走進了國師府的正門。
此刻不過天剛亮,府內仍然點著幾盞清亮的夜燈,繡了喜字的紅綢緞系滿屋樑木柱,甚至掛上了院前的翠綠雲竹。
我和阮悠悠走去了國師府的東苑,東苑中央的屋舍裡,住著那位年方六歲的小公子。
隱身結界漸漸消散,阮悠悠扶著桃木欄杆,一步一步踏上了石階,麻布長裙的裙襬緩慢擦過石臺,她卻忽然鬆開了欄杆,腳下一瞬趔趄。
“孃親……孃親!”
屋前衝過來一個小小的人影,穿一身討喜的紅緞錦衣,猛然扎到了阮悠悠身上。
我曾假想過無數種母子重逢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