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淚到天亮。不知道是睡著流的淚,還是醒著流的。
毛師傅早上來上班,那雙能穿透世間萬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臉上掃了好一會,也沒吭聲,幹活的時候我給他打下手,他一邊給屍體上妝一邊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還有留戀,活著的人還留在這,老來打攪,是不是也要人家陪著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來,該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師傅……”我茫然地看著他。
“幼幼,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還在這個世界,該放下的就放下,別老記在心裡,老記著去了的人也回不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毛師傅並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
“來,你自己動手試試。”毛師傅把工具交給我,要我給屍體上妝。這是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面容姣好,是車禍死的,撞斷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內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臉比其他的屍體都要白,慘白,聽說過幾天她就要結婚了,婚禮成葬禮,真是可惜。我拿著給屍體上妝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給她的嘴唇上色。”毛師傅在一旁指導。
“為什麼先上嘴唇呢?”
“沒看到她有怨氣嗎?嘴唇張著,有話要說,”毛師傅平靜地站在一旁,指點道,“豔一點,化成新娘妝,她心裡的怨氣就會少點……”
“哦,知道了。”我按師傅的吩咐把最鮮豔的顏色塗到了屍體嘴唇上,又給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別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時候師傅又說,“打紅一點,要喜慶,越紅越喜慶,一喜慶她就會歡喜,以為是在參加婚禮,到了下面她才會安息。”
我照師傅的話做了。
收拾好這具屍體,毛師傅又推來另一具,“幼幼,活著的人其實跟這些躺著的人一樣,心裡不要有太多怨氣,你就是怨氣太重,怨氣一重陰氣就重,就會招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糾纏你……”毛師傅邊幹活邊在勸慰我,“放下你心裡的怨恨吧,否則你早晚都得跟他們一樣躺在這,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你躺在這也無濟於事,走了的人怎麼也不會回來了,好好活著,別再睡在棺材裡了……”
我震驚地抬起頭,他怎麼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裡?
“那不是你該睡的地方。”毛師傅只撂下這句話。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進了棺材,沒辦法,已經習慣了。而且我還有個習慣是別人不知道的,我喜歡跟屍體說話。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爬出棺材來到停屍房,也不開燈,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屍體,研究他們的死因,看他們的臉和身體,跟他們說話。他們雖然未必聽得懂,也不會發表看法,但他們不會給我傷害,我說什麼他們都靜靜地“聆聽”,久而久之,我就喜歡上了這種溝通。
但這個習慣還是被人發現了!
記得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進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進水,不知道那些水從哪裡冒出來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連棺材都飄起來了。我沒法睡,只好一個人出來又跟停屍房那些躺著的“人”說話。白天又推進兩個“人”,我始終認為他們不是屍體,是躺著的“人”,他們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過睡著了說不了話而已。
白天推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四十多歲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頭,是病死的。明天他們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為他們難過。我走到那個女的跟前,揭開白布,又點根蠟燭,坐到她身旁跟她說起話來。可能是病了很長時間,那女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窩陷進去很深,睫毛很長,想象她健康的時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張的,跟我見過的很多屍體一樣,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沒說出來,她想說什麼呢?想說她是多麼留戀這個世界,想說如果活下去,她會跟普通人一樣結婚生子,會生活得很幸福,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你不必難過,真的!”
我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跟她輕聲細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雖然短暫,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去做,很多願望沒來得及實現,可是你知道嗎,你匆匆離去卻也避免了遭受很多無法預知的痛苦……你很幸運,跟我的姐姐一樣都很幸運,你們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憐惜你們,不忍心讓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們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媽媽不見了,四阿婆死了,有時候我真想跟他們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樣,躺在這裡……”
“幼幼,幼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