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落在代老A臉上。我說過,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看見代老A拔出手槍,朝傳來喊話聲的方向開了一槍,緊接著裡裡外外槍聲和呼叫聲四起。到這時,我反倒沒有了剛才的驚慌,變得異常鎮靜,右手靈活地從後腰上摸出手槍,開啟保險,朝窗外射擊,一塊玻璃我聽出是被我的子彈擊中咣噹粉碎的。正當我準備瞄準再射時,跟我站一起的那位女同志突然踹我一腳,喊我:
“快!快撤!”
我隨她指的方向看,那位剛才飛身滅燈的“眼鏡”正在向我招手。我一個魚躍飛身撲到他腳下,看見他褲襠下有另外一雙腳正在魔術般地縮短,像正在被牆體吞吃。不一會兒那雙腳不見了,露出一個圓黑洞,“眼鏡”用腳踢踢黑洞,對我說:
“快過來!快走!”
我順勢撲入黑洞(當時我躺在地上),開始慢慢地聽不到槍聲。
暗道出口在一條山澗的兩塊巨石縫裡,很隱蔽。我不知在暗道裡爬行了多久,反正出來時已聽不見槍聲,不知是因為距離遠的緣故,還是戰鬥結束了。我從暗道出來,看見理髮店的老頭已在外面,他身邊沒有其他人。這說明我前面只有他一人,我看到的那雙“魔術的腳”就是他的。他上前來擁抱了我,然後把頭伸到洞子裡側耳聽聽,也許聽到了什麼,轉身問我後面是誰。我說不知道。過一會,後面人出來了,是“一把刀”,就是那個紅頭髮青年,我在第一次“紅樓會議”上見過他。他躲過了這次劫難,但……我說過,他很不幸,就在南京快解放時卻犧牲了。後來除殺兩個叛徒的任務是他完成的,因為“望遠鏡”就在這場戰鬥中犧牲了。
他出來後很久都沒人出來,我們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人出來,又擔心等久了出麻煩,所以我決定讓老頭和“一把刀”先走,我再等一會兒。令我吃驚的是,當我看著他倆離去時,發現理髮店老頭的步態穩健自如……我突然對這位平常唯唯諾諾的老頭肅然起敬起來。
他們剛走不久又出來一人,是那位女同志,她一出來就伏在我身上嗚嗚大哭。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我想她也不會認識我,她這樣子使我有點窘迫。我勸了她一會兒,把她扶坐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像剛才理髮店老頭一樣把頭伸進洞子。她問我幹嘛。我說聽聽看,還有沒有人出來。她又一下哭起來,說:
“沒有了,我剛進暗道他們就把門關死了,我一直在那兒聽他們戰鬥,直到斷了槍聲才走。”我問:“有沒有被捕的?”
她說:“聽不出來。他們肯定都犧牲了。”
這是個魔鬼和天使握著手降臨的晚上,僅僅在短暫的一陣子槍聲中,我知道了什麼是死,什麼是生;生和死都是那麼猝不及防,那麼神秘莫測。我感激上蒼在如此危難中給我洞開一條逃生之路,但就這樣我仍然要咒罵她奪走了我們那麼多同志的生命。我沒有忘記,那天會議上總共有11名同志,這就是說,那天晚上我們犧牲了7名同志。
如果加上在院子裡向我們呼叫的那人,犧牲的就該是8人。但我不知他是不是犧牲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就是那個白鬍須老頭,也許不是。說真的,儘管只有一面之交,可我對這個白鬍須老頭總有種莫名的顧慮和懷疑,我忘不了他離開我們時露出的那道哆嗦的目光。如果說出賣我們的人肯定是那天晚上的人中間的一員,那要我說他就是“這一員”——卑鄙的一員!但誰也不知道這卑鄙者是不是就在我們這些人中間,我現在也不知道,所以我這麼懷疑他也許是不公平的。
讓我歇一歇,讓我想一想。我確實老了,剛剛還在嘴邊的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人老了什麼東西都跟著老了,包括我記得的事情也老了,老得隨時可能消失無蹤。我曾經能夠把關於你母親的事牢記得都能背下來,可現在不行了,現在能掏出一半就不錯了,還有一半不是我沒有記得,而是從記得的記憶中消失了,死亡了,就像有些樹枝從樹上死掉一樣。這是沒辦法的事,人老到我這年紀別說記住的東西要離開我,就連牙齒這麼堅固的東西都要離開我——你看,這全是假牙。人的記憶就像河水,淌得越遠流失得越多。我這河裡的水真是越來越少了。說真的,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麼跟那個女同志分手回家的,那個晚上就像一道黑色屏障,不但把我們很多同志的生死隔開了,也把我的記憶隔開了,我甚至以後好幾天的事情都想不起了。
剛才我說人的記憶像河水,這是為了形容記憶的流失才這麼說的,其實這說法是不對的,如果說這種說法是正確的話,那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大腦是臺攝像機(又是放映機),將對當時進行的每分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