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準備。但我還是來了,我為什麼至今才來,這本身就是個故事。這是後話,現在我不想說。
剛才我說了他們——你現在的父母——叫我別來找你,我甚至都答應了,可我還是來了。我不尊重他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我是決計要告訴你的,告訴你事實真相是我一直的願望,也是你母親——我不得不說明是你親生母親——的願望。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經做了母親的年紀裡,我,一個你平素未聞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麼親生父母,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記憶和感情,你的記憶和感情在忠實地告訴你,你現在的父母就是你親生父母,你相信他們就像相信自己手上的一顆黑痣。
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是沒有記憶的,也請你相信我的忠實。你可以看出我已經很老了,死亡對我來說是轉眼之間的事。
你看,這滿把皺褶的老臉,還有這手杖,這樣一個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著手指計算著末日的到來,同時要捫心自問一下:什麼事情你應該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則死不瞑目啊。好,就這樣,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親,想到了讓你知道事實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該做的最後一件事。這件事我必須做,因為能做這件事的人這世上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我是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現在的父母,他們對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的,譬如說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誰,這問題他們是回答不了的。他們能告訴你的無非是多少年前,我,一個國民黨上校軍官,在怎樣一個夜晚,怎樣將你委託給他們,他們又是怎樣把你帶回那個小鎮,怎樣撫養你等等,而背後的很多真情他們是不知曉的……
是的,我是個地下工作者,而且藏得很深,在國民黨心腹機關——保密局。我叫金深水,我剛說過的,這名字在大陸幾乎是默默無聞的,也許在某個黨史館裡的某一冊子上會有一定記載,僅此而已吧。但在臺灣,在臺北,在國民黨軍隊裡,這名字一度發出過鏗鏘的聲音,就像總統府的一塊玻璃被砸碎似的引人注目又令人不安。看不出來?嘿,一個特務讓你隨便一眼看出來還了得,還叫什麼特務?不要說你,就是你現在的母親,她跟隨我那麼多年,我幾乎就在她眼皮底下工作著,她都不知曉我的秘密身份,這次我向她說起,她簡直不相信。
是啊是啊,我早就認識她——你現在的母親,她是我一個遠房姨娘的女兒,40年前,因為逃婚離家出走,找到了我。當時我在杭州警官學校(戴笠的人材基地)當教官,而且剛做父親,家裡正少人手,我就把她留在家裡,以後一直跟著我,幫我帶孩子,做家務,直到1949年3月9日晚上。啊,你看,我記得多清楚,就是那天晚上,我把你從監獄裡偷出來的,交給我表妹——你現在的母親;就是那天晚上,我表妹離開了我,一隻手抱著你,另一隻手抱著她自己一歲多一點的兒子。那時候,你才四個多月,不可能有記憶的。
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現在一樣下著雨,你被我裝在一個旅行袋裡拎回家,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著一袋偷來的贓物,害怕你隨時可能的啼哭把我出賣。你倒是好,始終沒哭一聲,我幾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發現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麼了?原來我把拉鍊拉得死緊,中途又沒給你透氣,你差點就給我悶死在裡面。幸虧天在下雨,雨水淋溼了布袋,總算有些水氣透露進去,要不我這輩子都要向你母親懺悔。你不知道,你母親為生下你把她一切全都抵上了。
就是那天晚上,劊子手毛人鳳下令殺害了你母親——親生母親。1949年3月9日,這個日子,我說你可一定要記住,那是你母親遇難的日子,過去的幾十年,我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紀念你母親,以後該由你來紀念了。也許我會很快地老死,那麼請你記住這個日子就更加必要了。
好,我必須控制老年人東拉西扯的習慣,趕緊講講你母親的故事。說真的,我已記不太清我第一次是怎麼聽人家說起你母親的。好像是在理髮店,我的聯絡員,一個一隻腳有點瘸的老頭子,是個蘇北人,沒有家小,只有一個啞巴徒弟,他開著一家理髮店,卻是我們傳遞情報的地點。有一天,我去理髮室,和往常一樣,我以老客人的身份和他寒暄,閒扯中夾雜著理想的暗語,問他近來生意如何。他以一種我期望的聲腔喜滋滋地答覆我:
“啊,長官,我真是有福氣,最近我又有了一位像你這樣的客人,一位有身價的人,他認準我的手藝,常找我來理髮。”
我立刻明白,他在告訴我:我們又多了一位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