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他臉上始終掛著殷勤而空洞的笑容,對我小心翼翼的,我想抽菸,他馬上衝上來給我點菸,還主動給我泡茶什麼的。我想,他這樣也許更合適去從事與人周旋的工作,而不是去幹在沉默中沉默的破譯工作。破譯密碼是跟死人打交道,不要你察言觀色,不要你小心翼翼,而是要你想方設法去聽到死人的心跳聲。
是的,破譯密碼是聽死人的心跳聲!
死人怎麼會有心跳?這是個悖論,而破譯密碼的事情本身就是個堅硬而巨大的悖論。為什麼說破譯工作是世上最殘酷又荒唐的職業?就因為在正常情況下,所有密碼在它有限的保險期內是不可能被破譯的,破譯不了是正常的,破譯了才是不正常的。天機不可破,但你的職業卻是要去破,你的命運由此而變得殘酷又荒唐。這就意味著,我們的破譯員必須要具備絕對沉著——在絕對殘酷又荒唐面前絕對沉著——的良好的心理素質,如果面對一個人刻意裝出來的傲慢,你就亂了方寸,忘記了自己身份,低三下四去取悅他,迎合他,這類人的內心可想有多麼懦弱,怎麼可能讓我看到光明的未來?要知道,我們求索的那束光明原本就像遊絲一樣纖細,而且還在風馳電閃中,也許我們只有像一個死人一樣沉著,處亂不驚,處驚不變,這樣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才可能有幸“不期而遇”。
當然,密碼技術作為一門數學科學,尖銳而深邃的數學能力,跟良好的心理素質是一樣必要又重要的,兩者猶如一對飛翔的翅膀,缺一不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敢肯定自己對他們數學能力高低、優劣的判斷標準是絕對合情合理的,或許存在著某些偏狹和蠻橫,但我敢肯定對他們心理素質上的直覺,自己是不會錯的。說真的,這次選人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差得多,他們的表現太讓我失望,我真擔心帶不回一個我需要的人。不過,矮子裡選高個,既然來了,我總是要帶一個回去的。就這樣,第二天下午的晚些時候,我給王所長送去了12名面試者中的3個人名,要求調他們的檔案看。無疑,我要的人就在這三人當中。
所長看我的工作已近尾聲,晚上專門到招待所請我吃飯,有點要給我餞行的意思。席間,我一邊跟所長聊著天,一邊注意到,在我們斜對面的餐桌上,有個女人老是在看我,目光大膽又熱烈,有點風騷女子的味道。她的年紀也許有三十來歲,也許還要大一點,嘴唇塗得紅紅的,穿著一件黑白細條紋的連衣裙,頭髮用一塊白手絹紮起,很洋派的樣子,有點電影上女特務的時髦和妖豔。有一會兒,我覺得她好像衝我曖昧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寧願相信這是幻覺。但即使是幻覺,我也感覺到一種像被火燙著的害怕,嚇得我不敢再側目去看她。
事情從此變得有些荒唐起來。
吃完飯,我送走所長,回來時,見女子正立在我房間門口,見了我,還是剛才夢幻似的一個甜甜的笑容。我心裡有些虛實不定的無措,為掩飾這種無措,我帶點兒指責的口氣對她說:
“你在這幹什麼?”
她說:“找你啊。”她的聲音和笑容一樣甜美。我問:“找我幹什麼?”
她說:“你不是在招人嘛,我也想來試試看。”我問:“你是幹什麼的?”
她把頭天真地一歪:“你猜呢?”
我很粗暴地頂回去:“我不想猜。”
她略顯尷尬,但很快又露出笑顏,說:“看你這麼兇巴巴的,好像我是國民黨的殘餘分子似的。”哈哈一笑,又說:“我不是國民黨的女特務,我是愛國知識分子,從美國回來報效祖國的教授,周總理還接見過我呢!”
我聽著,雲裡霧裡的,一時愣在那兒。
她敲敲我房門,落落大方地要求我:“開門吧,請我進屋吧。”便開門進了屋。
說說這個女人的經歷很有意思。
她叫黃依依,正如她自己說的,是個愛國知識分子,歸國前曾在世界著名數學家馮·諾伊曼手下工作過,算得上是個小有名氣的數學家。而她與諾伊曼博士的緣分,得益於她打得一手舉世無雙的好算盤。
黃依依打算盤的絕活兒是祖傳的。在廣東英德縣大源鎮的黃家祠堂裡,至今還掛著慈禧太后的御書:兩廣第一算盤,說的就是她爺爺。老人家晚年曾追隨孫中山先生,當過一陣子臨時國民政府的收支總管,後人將此演繹成他是孫先生的賬房先生。黃依依從3歲就開始跟爺爺練習珠算,到15歲赴廣州讀中學時,算速之快已經與年邁的老祖父相差無幾。老祖父臨終前,將他一生視為寶貝的一個價值千金的象牙金珠算盤贈予她,引得黃家幾十個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