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費盡心思躲開一雙雙暗中窺視的眼睛,是為了來見一個人的。皇帝已經到了不短的時間,那人卻還沒到,但年輕的皇帝沒有任何的煩躁,依舊耐心的等著。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心中沉思著:“都說天象代表著上天的心情,那麼此刻上天的憤怒和咆哮,是在惱怒朕這個‘天子’的不肖呢?還是在憎恨權臣奸相的大逆不道呢?”
眼看大事日復一日的迫近,皇帝的心裡卻愈發火燒火燎,坐臥不寧,他總覺著,事情不會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況且除掉沈默之後,必定朝局大亂,到時候會不會不可收拾,實在不好說……這一個一個的難題,壓在心頭無從排遣卻又必須解決,因為一個措置不當,萬乘之君求為一匹夫也不可得!
在冰冷的風雨拍打之下,萬曆的思想終於冷靜下來。如果說十八歲的朱翊鈞和十六歲時有何不同,那就是更加冷靜沉著,學會深思熟慮而後動了。其實這兩年間,他只消沉了短短的一個月,朱家皇帝血脈中的偏執因子,不允許他長久的消沉。也正是從那時起,他對沈默的恨意提高到了殺意的程度,之後的兩年時間裡,他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謀劃著除掉首輔沈默!
他至今仍清晰記得,兩年前,張四維給自己講《後漢書》的時候,意味深長的評點八歲登基的漢質帝道:“質帝天資聰穎,見識超人,小小年紀便能洞徹世情。惜乎,這位小皇帝鋒芒太露,當面指斥權臣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餅為餌,死於非命……”最後,張四維長嘆一聲道,‘實在令人惋惜呀……’
萬曆早意識到自己缺少智囊輔助,只能依靠張四維幫忙了,他忙屏退左右,待孫海進來後,才小聲問道:“我還想請問先生,那梁冀專橫如此,既害了質帝,卻因何沒有奪位自己當皇帝呢?”
“因為清議所在,”張四維淡淡道:“再加上東漢氣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顧忌。”
萬曆不大願意相通道:“我看清議老是跟我作對,怎麼還會幫我?”
“那是因為清議認為,皇上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無論如何,您是名正言順的大明天子,這就是最大的正確。”張四維笑道:“如果真有人敢動您的九五之位,自會有無數悍不畏死之士,衝出來維護皇上的!”
萬曆頓了許久,又輕聲問道:“即以質帝而論,欲除梁冀,何為上策?”
張四維沉思了一會兒方回答道:“審度當時時勢,以梁冀之惡,四面樹敵,已觸犯眾怒,人心喪失。若能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內蓄敢死勇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機一到,誅一梁冀,只用幾個力士便就可以了。”萬曆聽著,不禁露出一絲釋然。
“但是,本朝的那位不像梁冀,”萬曆終於按捺不住道:“而是像伊尹,最次也是霍光。”
“皇上說的對。”張四維點點頭道:“但是您也不用太忌憚他了,這大明天下最大的是您,而不是他……”
“那麼,朕可否明降諭旨,向天下公佈他的罪過,就算不能殺掉他,也可以將其罷黜為民吧?”這是對萬曆來說,最理想的方案。
“這不成。”張四維卻潑冷水道:“明發詔諭,六科肯定行使封駁之權,群臣也會上書反對的。”說著微微苦笑道:“怕連微臣也不例外。”
“朕記得,當年罷免高拱的旨意也被封駁過,但他還不是羞得無地自容,堅持求去了麼。”
“高拱所倚仗的,不過皇恩而已,先帝一去,他就成了無本之木,鬧不起什麼風浪來。”張四維道:“那人之所以可比伊霍,是因為他的權高勢大並不是靠著皇上來的,而是內外心腹密如羅網,兩京十三省到處是他的門生故吏。一旦他堅持不去,事情鬧大了,必然激起事端,後果不堪設想……更可慮的……”說著他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劃了‘戚、李、馬’三個字道:“這三員上將各自統兵十萬、環衛京師,都唯他的馬首是瞻。有了這些本錢,行廢立之事,不是痴人說夢。”
萬曆面色慘白,後脊樑一陣陣發寒。他想起自己和沈默暗鬥的情形,雖然一直沒有撕破臉,但實際上已經恩斷義絕。聽了張四維的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魯莽,多麼的冒險。不由大為後怕起來……自己實在太拿自己當回事兒了,殊不知歷朝歷代,多少皇帝死的不明不白?遠的不說,單說本朝,就有仁宗、宣宗、武宗三位皇帝,死得蹊蹺異常,誰敢說不是被人謀害的呢?
“那,有沒有既能除去他,又不能亂了社稷的法子呢?”好半晌鎮定下來,萬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