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最大好處是使你獲得充分休息。柏楊先生每天在外做工,又氣又累,回到家裡,既要抱孫女,又要劈柴洗碗,更要打掃清潔。還沒有坐一分鐘,老妻叫曰:“嗨,老頭,去買塊肥皂。”還沒有開啟報紙,她又叫曰:“你好納福呀,這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家。”我唯一的對策就是忽然急皺眉間,齜牙咧嘴,一面大揉肚子,等她看到眼裡,就往廁所裡一蹲,閉目養神,外面雖天塌地陷,都不管啦。柏楊先生去廁所這一手,很是有點聲望,不信的話,一打聽便知。我去廁所,多者兩個小時,少則一個小時,不雙腿發麻三次,不出來也。老妻常把門擂得震天價響,而且還聲言報警,蓋我一進廁所,便如石沉大海,再無訊息,是掉到糞缸裡淹死了乎?是犯了腦充血,僵到馬桶上乎?
歐陽修先生也有他的三上:曰馬上,曰轎上,曰廁上。妙哉,廁所不但是構思的佳地,亦是讀書的佳地也。一個人為了生活伊本·赫勒敦(ibnFKhaldūn,1332—1406)阿拉伯哲學,忙得像被砍了頭的公雞,左蹦右跳,一分鐘閒暇都沒有,不要說看書,連報都不能看。而躲在廁所裡卻能大瞧特瞧,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廢時利用,妙也何如。柏楊先生的學問所以能如此之大,全得力於廁所。尤其是,廁所裡關門閉戶,還可以猛瞧查禁了的黃色書刊,既沒有危險,又維持自尊。遇到年輕人往裡探頭,你更可以吼他不懂規矩,沒有品德哩。
廁所乃喧嚷的人世上唯一安靜之所,蹲在那裡,可以逃孩子之難,可以躲賢妻之逼,可以讀各式各樣之書,可以思亂七八糟之想。據說有兩句名詩就是蹲廁所蹲出來的,詩曰:“板側尿流急,坑深糞落遲。”在四川出過野恭的朋友,對此詩定能擊節稱讚。如今大家都用抽水馬桶,再作不出這種好詩矣,誰說物質文明不損失精神文明乎?不過無論是啥廁所,其基本功用,固一樣的也。柏楊先生所以嗜好“如廁”,除了上述的好處之外,如果照我的設計去辦,還有發揚民主政治之妙焉。蓋世界上似乎吸人廁所一處,敢明目張膽地採取隔離政策。君不見軍隊乎?有“官長”、“士兵”之分。君又不見學堂乎?有“教習”、“學生”之分。前年發生在臺北的一號凶宅老闆陳奕先生,也每次拉屎都得回到他自己家裡拉,否則據說就拉不出來,可見有錢有勢人的屁股,都有點不同。
所以我的設計是,要想大家真正平等,必須從這上面著手,那就是必須取消家庭廁所,而在每個地區,設一個龐大的公廁,不分房間,不被隔開,而是通艙一個,但清潔舒適,都跟陳奕先生家裡的廁所一樣,然後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崽,多粗的聖崽,或貧苦小民如柏楊先生,內急的時候,全去拉之。嗚呼,胖瘦高低,貧富貴賤,擠成一排。齜牙者有之,擠眼者有之,哎喲者有之,哼唉者有之,搖頭擺臀者有之,打挺彎腰者有之,真是百態出籠,萬花爭豔。人類似乎只有在廁所時露出來的,才是他真的人性面目。一個道貌岸然一旦得上痔瘡,入廁之後,獸性一定減去不少。一個高官貴爵一旦便秘,入廁之後,亦再難戴假面具矣。真是絕妙的治崽妙法,不知有沒有點道理也。
最可怕的災難
“拉”是拉屎拉尿,乃人生第一大事。一旦情急,上帝都擋不住,一個人被捉到修理廟,第一個節目恐怕就是屎尿齊流。明王朝有一位御史先生(偶忘其名矣),從遙遠邊塞被逮往北京的時候,嚇得尿都是青的,可見再大的威力只能使之更管制不住,不能使之戛然停止。南京秦淮河乃五代豪華勝地,絕代佳人李香君女士和董小宛女士,就是秦淮河上的尤物,思想起來,靈魂都能出竅。可是再美的秦淮河,因為沿岸住戶“拉”的大事沒有解決,遂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柏楊先生抗戰前後,都在南京住過,有時和朋友前往閒遊,朋友去茶館聽書,我就去河畔參觀奇景,尤其是早上,真能大飽眼福。只見一位漂亮絕倫的太太焉,一手提著馬桶,一手提著青菜,嫋嫋婷婷地來啦。彎下纖腰,努力洗菜,洗菜已畢,“嘩啦啦”倒出糞便,然後再洗馬桶。
這種洗法的順序是對的,可是就在她上游三五步的地方,也有一位漂亮絕倫的太太焉,也是一手提著馬桶,一手提著青菜,嫋嫋婷婷,彎著纖腰,也在那裡先洗菜而後洗馬桶。秦淮河兩岸,全是如此鏡頭,使人忽然想起一則小幽默:一個病人躺在床上正哼,忽然有人敲門,敲得“咚咚”直響,只好答應一聲,護士小姐進來,不知道是要開刀,抑要全身檢查,反正三下兩下,把他剝了個淨光。在一切都就緒之後,病人喘氣曰:“既然如此,你剛才還敲門幹啥?”
嗚呼,病人問得好:“還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