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天下之愚和天下之惡於一身,柏楊先生將來定寫一部《亡國之君列傳》,對歷朝末代頭目,研究研究,朱由檢先生當佔重要篇幅,他如此殘酷地殺了袁崇煥先生,真是吃糞人物。可是,有趣的事也就出在他身上,有一天他對宰相周廷儒先生嘆曰:“安得岳飛者用之。”真混他十八代祖宗的蛋,一個袁崇煥先生已經殺得如此之慘,再冒出來岳飛先生,他豈不又得動歪腦筋用苦刑乎?他閣下臨上吊時曰:“我非亡國之君。”更是一個“至死不悟”的典型,我建議弄個他閣下的泥像,送到博物館,以垂戒千古,不知有沒有人同意也。
以上所討論的,全是胡秋原先生《中國英雄傳》上人物,故到此為止,如果依著“正史”順序,像老母雞吃豌豆,一個一個地啄,真得寫一本書矣。如果再包括內戰時的大英雄、大忠臣,恐怕更使人臉沒地方放。若韓信先生,夷三族。若彭越先生,屍首被剁成碎肉蒸成小籠包子大家吃。若方孝孺先生,夷十族。若鐵鉉先生,兒子為奴,妻子女兒被指定的一批專人輪姦,所生之女又立刻發往教坊為妓。悲夫,不再寫矣,寫下去一輩子都寫不完,而且心如刀割,也寫不下去矣。我們常看見標語說,“法古今完人”,不知道“完人”指的是誰?如果指的是聖人,中國聖人活著的時候,無不可憐兮兮,如果指的是英雄,中國英雄又幾乎全是“叛逆”,真是教人彷徨無依也。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他們的聖人也好,英雄也好,如果都不能有好下場,這個國家民族的傳統文化,準有毛病。有某一種文化,才有某一種政治;有某一種政治,才有某一種氣質。美國前任總統肯尼迪先生就職時,請他的詩人朋友佛洛斯特先生為他朗誦詩篇《全心的贈與》;佛先生身故後,肯先生在紀念佛先生圖書館的破土典禮上,說了兩句話,曰:“權力使人腐化,詩使人淨化。”這兩句話是人們常說的,但出自一位總統之口,其意義便更可敬、更崇高。有人說二十世紀是美國世紀,到了二十一世紀,美國世紀便過去啦,成了中國世紀啦,這話聽了教人舒服舒服,但我敢和你賭一塊錢,僅憑肯尼迪先生說這句話,可看出美國人靈性之高,活力之強,青春氣息之咄咄逼人,二十一世紀包管仍是美國世紀。中國一朝不從醬缸裡跳出來,所有的精力便只好用之以殺人才、防反叛,別的啥都不能談,更別說什麼世紀矣。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門,對這幾天研究英雄下場的大作,傷心曰:“你這麼一說,英雄豪傑都沒有好下場之中。生命是自由的,不受任何規律的約束。倡導非理性的,好像古人都沒有你聰明。”嗚呼,他實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智大慧,難道用得著柏楊先生千百年後“哎喲”一聲,眾人才恍然大悟哉?我們老祖宗時代,便早有此發現,不過大家已經被醬,知而不說;不像柏楊先生窮極生瘋,潑皮膽大,剛剛一知半解,但趕緊拉開嗓子亂嚷。君不見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識時務的俊傑,對任何英雄豪傑的勾當,都不會去幹。種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經言之,人人都稱讚岳飛,可是如果請他閣下當岳飛,他恐怕嚇得稀屎都拉出來。你如果一時心血來潮,冒險犯難,別瞧朋友在公開場合恭維你,關得門來,有得笑你傻也。蘇東坡先生曰:“他人生子要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我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貴閣下明白了吧,在醬缸裡,只有愚且魯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見解骨氣才能的人,便只合有數不盡的災難。
傳統文化——難得糊塗
蘇東坡先生的愚魯政策,千萬不能依字面解釋,如果依字面解釋,則歷代下來,林林總總,大小官崽二抓牌,豈不一個一個都是白痴乎哉?嗚呼,誰要說他們是白痴,誰連白痴都不如。鄭板橋先生曾在這上面悟出“難得糊塗”的學問,早柏楊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傑也。他閣下是清王朝中葉人,醬缸文化一直醬了兩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個小洞,使我們後生小子,有所遵循,誠功德無量,偉矣大矣。柏楊先生從前曾想辦一個“做官之道函授學堂”,後來改為“做官大學堂”,改為“官崽大學堂”、“二抓大學堂”,將來會不會四改五改,我不知道,不過不管名稱怎麼改,我發明的那些種種升官固位的學問,依然價值連城,如果再加授“難得糊塗學”,就更包羅永珍。鄭板橋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國官場,也看穿了醬缸。
鄭先生開宗明義曰:“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糊塗更難。”柏楊先生小時候讀之,簡直越看越不懂,心裡想,聰明當然難,遇到一個算術題,呆瓜算了三天都算不出,而柏楊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這種人值錢乎?抑柏楊先生這種人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