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訴苦之後,總要這麼說上一句,安慰安慰。意思是說,尊瘡如果不痛,或者已經躺床啦,竟然仍不發燒,問題才嚴重。如果尊瘡奇痛,而又渾身都燙,那就沒啥,可放一百二十個心,用不了多久,就又活蹦亂跳矣。
我老人家一直疑心這個諺語的真實性。夫任何諺語(這裡特別強調“任何”,沒有老滑頭“大多數”),都是人類智慧兼經驗的結晶,絕不會有錯,即令有錯,也是雖不中不遠矣,不會有啥大錯,更不會坑人。但這個四字諺卻有點不對勁,瘡痛啦就沒啥,則砍殺爾也是痛的,而且痛得要命,難道也沒啥乎?害病只要發燒就沒啥,難道燒到八十七度也沒啥乎?大概鄉下人不知天高地厚,沒見過多少病也。
但這些年來,柏楊先生自夢見吾祖柏拉圖先生授我一支八彩筆之後,學問大增(昔江淹先生和李白先生夢到的都是五彩筆,我老人家必須多出三彩,才能表示不同凡品,反正是唬人,要唬就得狠點唬),想一想這四字諺語,因也是敲也敲不爛的真理,蓋雖然是安慰的話,同時也是警惕的話。身上任何一個地方痛啦,就是危險的訊號。體溫一旦超過三十八度,也同樣是危險的訊號。俞及履及地請醫生、吃藥,容易痊癒。一個人如果天生異稟,既不知道痛,也不會發熱,恐怕要糟。
——據說世界上確實也有這種異稟之人,猛一想這種人真舒服,普通人“咕咚”一聲,尊頭撞到南牆上,看他“哎喲哎喲”叫得熱鬧吧。而異稟朋友卻滿不在乎·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真教人羨煞也。我老人家小時候就親眼看見過不怕蠍子螫的,蠍子螫他就像螫到木頭上,這種人對毒蛇大概也能避邪。問題是,撞到南牆上不痛,蠍子螫啦也不痛,固然妙不可言,但如果把腿砍啦也不痛,就非常嚴重。紐約有個年輕人,冬天睡覺,翻身時把尊腳伸到火爐上,第二天睜開虛脫的尊眼一看,腳沒有啦,蓋燒掉啦,如果不是醫生來得快,他連命也沒有矣。這種異稟分子最大的危險是永遠得不到“痛”和“燒”的訊號,以致無法及時治療。最普通的現象是:他可能因手指上割破了一個小口而流血至死;不幸吞下一大把大頭針,他雖不在乎,可是大頭針並不因他不在乎而不刺穿他的胃壁。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痛固然難受,燒也使人昏迷,但它的功用卻是亮出紅燈,讓一個自以為很健康的人,知道大事就要不好。治得早,治得恰當,就恢復健康。如果假裝沒有看見,或者看見啦覺得沒啥,拖延下去,小病變成大病,大病要了尊命,到五臟六腑都臭啦,唸咒都來不及矣。
人的身子會亮紅燈,社會也會亮紅燈,行業同樣也會亮紅燈,已經警告你有了毛病,再不吃藥打針,開腸破肚,豈不要爛了乎?人身爛啦不過自己死亡,社會或行業爛啦,小焉者坑坑小民,大焉者能使國家陷於混亂,政府陷於解體。這不是柏楊先生危言聳聽,故意扯噪門。帶著血的史蹟,點點斑斑,固教人緊張也。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人能在錯誤行為中吸取教訓,如果大腦都醬成了水門汀,連教訓都不能吸收,還說別的啥哉。
臺灣的人壽保險公司,五六年前,就像大雨後的“狗屎苔”一樣,紛紛往外亂冒。“狗屎苔”的學名是啥,我們不知道一切事物變化和發展的源泉。是否承認矛盾,是辯證法和形,只知道其模樣很像一把小傘,可是不能吃。為啥不能吃,我們也不知道,只是從沒有見過誰吃狗屎苔的,大概有毒,也大概其味不夠高階。春夏之際,一陣雨後,牆角陰暗處,或石頭四周,有的是這玩藝,鄉下人認為那是因為狗先生撒了尿才長出來的,喻其來路不明,後勁不足也。
我們說人壽保險公司五六年前如“雨後狗屎苔”,而沒說如“雨後春筍”,實在是這些時心裡有點彆扭,蓋筍還可做出名菜,長大了至少可長成竹子,而狗屎苔發展到頂尖不過仍是狗屎苔。嗚呼,當人壽保險公司如雨後狗屎苔般,紛紛往外亂冒的時候,互相競爭——不但互相競爭,而且兇惡競爭,為了爭取客戶,各家都僱了妙齡女郎,既嬌又嗲,除了不跳脫衣舞外,啥手段都使得出。柏楊先生兩年前,就有這種豔遇,豔遇的結果是迷迷糊糊地在國光人壽保險公司,保了個五年期的一萬元的險,一個月繳一百五十九元,迄今已繳了三十一個月啦,繳得我筋疲力盡。有一次朋友們聚餐,談起來保險,我得意洋洋宣佈這項偉大投資,想不到全體譁然曰:“啊呀,還有臉說哩,大傢伙的一條狗也不止保一萬元。”真使我老人家傷心。不過屈指細數,再過二十九個月而仍政躬康泰的話,就可結結實實領回已繳的一萬元——一萬元合美金二百五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