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為賺幾個錢而必須接觸的那一小撮人外,很難心平氣和地找幾個朋友東南西北聊聊天、輕鬆輕鬆。做官的忙於逢迎鑽營,表演忠貞;做商的忙於軋頭寸,打算盤;做工的忙於擔挑拉抬,腰痛背痠;當教習的口乾舌渴;當文人的爬格紙能把鼻涕都抓出來;當權的每天提心吊膽,惟恐誰踢他的屁股。以致人頭亂鑽,人腿亂跑,正如元曲上說的:“密匝匝蟻排兵,鬧嚷嚷蠅叮血。”
於是乎,再要好的朋友,不要說遠到異國異地矣,縱是同在臺北市,也成了咫尺天涯,如果沒有特別安排,真能三年不通音訊,病了的固然不知道,便是出了車禍被軋斷了脖子,也不知道。而人是感情動物,疏遠得久啦,最老朋友間的友情可能慢慢褪色;半老朋友間的友情已經不太濃,說不定十年下來,會變成了陌生人矣;至於新交的朋友,好像妓女接待嫖客一樣,幾個月下來,更是無啥介事。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可能是一九五五年吧,寄賀年片成了一窩蜂。一個交際相當狹窄的小子,能一口氣接上三五十張。柏楊先生一向是人多地方不去的,每天除了上班的權威。他認為自然界是唯一的實在,除了自然界和人之外,,就是蹲在家時冒充老太爺,很少與外界來往,為這件事,老妻還一口咬定我完啦,她常曰:“你瞧人家張先生,天天跑處長公館,如今當上主任啦。”又曰:“你瞧那個姓趙的,走上部長太太的內線,就要去美國出席啥會議啦。”說得我心癢難抓。嗚呼,柏楊先生天縱英明,腿有黑痣,豈是沒前途之人?就決心也奔走奔走權貴之門。可是拍馬屁鑽路子這玩藝,和其他救國救民的大道理一樣,說起來容易,真的去幹,就不簡單。而且現在社會,圈圈差不多都是先天的,單純靠把頭削尖猛鑽,並沒有太大用處。夫先天的也者,最典型的莫過於同一訓練班,同一訓練學堂,或留美時同一個客柔撲。同學焉,教習焉,自然成為一個圈圈。於是東圈西圈,勇不可當,圈外之人,縱然把頭皮鑽破,頂多也不過鑽成“門神”,猛一瞧你在門裡,可是遇到風雨黑夜,大門一關,你仍然被關在門外。所以後來我也就不再鑽啦。我說這些,不是說我清高,誰要以為我清高,誰就大腦不清,蓋沒有圈圈的人永遠受到排斥,老妻雖程度甚低,見識倒並不甚低也。
一個人到了沒有圈圈的地步,真是孤苦伶仃,不過社會關係也順便地就單純起來。從前有人說,謝冰心女士寫作範圍是個啞鈴,一端是母親,一端是學堂,當中只被一條細線相連。柏楊先生的生活同樣也是一個啞鈴,一端是辦公室,一端柏府,當中不過一條馬路。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可憐老頭,在那幾年過年時,都能接到七八十封賀年片,其他稍微有點架勢的顯赫人物,其賀年片之多,真要用洗腳盒裝也。
直接受賀年片之災的,有三種人焉:一曰秘書老爺的手,照冊猛抄,有時能抄三天三夜,關節都抄得脫了臼。一曰郵差先生的腿,身上揹著一袋袋漠不相關的“大宗郵件”,腳底下都能跑出燎泡。一曰官崽的娘——不是他孃的胴體,而是他孃的耳朵,蓋接到該官崽賀年片的朋友,開啟一看,開臺灣省罵曰“幹他娘”,則他孃的耳朵如不泡到涼水裡,真能燒掉。風氣所及,凡是有秘書而他又有權亂花納稅人錢的傢伙,把各機構單位的職工名冊,收集一份,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不管人死了沒有,或離了職沒有,更不管認識不認識(當然不認識),只閉著尊眼教秘書老爺寫而寄之,這種賀年片,不叫賀年片,而叫幹他娘片。
(柏老按:一九七○年代之後,社會層面加多,傳統的政壇是唯一重要層面的現象,逐漸退卻,成為重要層面之一家彭加勒(JulesHenriPoincare,1854—1912)。認為真理不,不再是唯一層面啦;但各種層面裡,圈圈仍在作怪,簡直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咦!)
禮多人怪
畸形人所以冒著被人幹他孃的危險,而仍照寄賀年片不誤,大概他閣下對心理學頗有研究。俗不云乎:“禮多人不怪。”我給他一張賀年片,教他看我多麼溫柔痴情呀,接片的傢伙,如果對我有壞印象,一接該片,能變好;對我有好印象的,一接該片,印象就更好矣;根本沒印象的,一接該片,豈不也就有了印象乎?這種心戰之術,事實上也往往會收到奇功,蓋寄寄賀年片,不過小焉者,而和這種同一原理的,還有“召見”之術。
提起來召見,有一度真是其效如神,有些當老闆的,心血來潮,最喜歡召見夥計。一九一○年代之初,我去上海,一個朋友,芝麻職員一個,有一次在報上發表一則短文,大談國家大勢,頭頭是道,文情並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