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裡充滿這裡帶著潮氣的活力,她每天晚上就著路燈看書看到凌晨,早上六點鐘就爬起來喝速溶咖啡,根本不需要睡眠似的。我們在某一天下午的古典文學課上從教室後面寬大的窗戶裡跳了出去,跳出了睡意綿綿的地方,往山坡底下飛奔而去,每次沿著這條路飛奔而下,身體處於慣性滑翔,我總得咬緊嘴唇才能夠忍住尖叫。
露天市場,紅底圓點的雪紡裙,印著牡丹花和仙鶴的綢緞裙子,桃紅和柳綠,針腳都做得很差,卻叫我的眼睛發亮,我在布匹裡鑽進鑽出,欣喜地撫摩著那些圖案,那些柔軟的布片,那些繁複的蕾絲,幾乎什麼都喜歡。我沒有一個富有的家庭,在東面城市裡面我從不曾擁有一件漂亮的衣裳,所以面前的一切都叫人驚喜,那些廉價的裙子也叫人激動。我拉著小夕的手在露天市場鋪子與鋪子間的小路上走著,最後在一個賣墨魚丸子的鋪子前停了下來,兩個人花兩塊錢買了兩串丸子。
我從來沒有自己給自己買過衣服,過去買衣服是一件特別大特別隆重的事情。十三歲那年過年,沒有新衣服穿,媽媽因為要在家裡做年夜飯,所以叫我自己坐公共汽車去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結果爸爸陪著我在百貨公司裡逛了一個下午。那是冰冷的冬天,我身上還穿著一件絲毫不合時宜的灰色羽絨服,是過大的童裝,繡著古怪的花紋。那個下午我一直看不到喜歡的衣服,那些好看的衣服又因為過於昂貴而不敢開口,於是爸爸帶著焦灼的我在百貨公司裡逛了好幾圈,越到後來越是沮喪,直到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地暗了下去。爸爸說:“怎麼辦,實在是買不到你喜歡的。”而他還要回去繼續上班。於是我捏著他塞進我口袋裡面的車錢,坐上回家去的公交車,整個車廂裡都擠著回家去吃年夜飯的人,充滿了喜氣,我想著第二天沒有新衣服穿了,望著車窗外毫無意義的灰色樓群和樹木,委屈得小聲哭起來。
我對小夕講著這件事,咬著墨魚丸,她便成了我到南方後的第一個朋友。
後來我買了一條牡丹花圖案的假綢緞裙子,那條裙子最後卻是落得一個無疾而終的下場,我把它泡在洗衣粉裡遺忘在水房裡了,三天之後那些桃紅色的牡丹花褪盡顏色,把整盆水都染成深紅色,而那些假絲綢乾脆全部縮水,皺成一團,我把它從水盆裡撈起來,就直接扔進了走廊的垃圾桶裡,不心疼,只是從此,買衣服再不是什麼隆重的事情。
小夕習慣晚上熄燈後靠路燈的光在床上寫信,她整個人趴在床上,在枕頭上墊著一本厚厚的英文書,有的時候光著上半身,胳膊擋住了乳房的形狀,在腰上蓋一條毯子。
“你也可以寫信。”她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把筆咬在嘴唇裡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可以寫什麼。”我在撒謊,看著小夕在那裡寫信,筆尖不時地扎破信紙,並且筆尖與信紙摩擦著發出沙沙聲,我的胸口再次漲潮,一些句子在我的手指間蠢蠢欲動,指尖發麻,我幾乎就想翻身起來開始寫信,那些句子已經要將我的身體擠破了,但是我在黑暗中拼命地想,卻只看得到模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晃而過,就好像失憶病人一樣,我分明看到前一秒鐘這張臉還清晰地浮現在東面城市的煙塵裡面,背後是灰色的操場跑道,但是後一秒鐘,這張臉連同背景一起消失,好像被擦去影象的錄影帶。
我竟然已經忘記了小五的面孔,小五的面孔。
於是說起戀愛來,我覺得小夕是有男朋友的,她總是半夜跑到走廊裡打電話,手裡捏一張電話卡,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肩膀靠在牆上,背對著宿舍的門,有的時候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但是她不說,我們靠在床頭什麼都說,連罩杯的大小都彼此知道,但是她從不說起關於男朋友的事情,好似生活中從未有一個電話那邊的人存在。女生宿舍門口總是有男生呆立著等各自的女朋友,在山坡的拐角處,那些男生抽著煙揹著手站著或蹲著,但是我總覺得他們是窘迫的,他們跟背後那些有著巨大葉子的植物比起來竟是缺乏生命力的,他們如此乏味地站著,蹲著,等待著。每次我在水房裡洗完澡,帶著一身肥皂的香氣,裹在溼漉漉的大毛巾裡走在南北通風的走廊上時,我也總希望能夠這樣帶著一身香氣去約會,洗淨的頭髮像只貓一樣貼著耳朵,可是走走走,向外面一派蔥翠的綠色走去,卻總也不知道在那山坡拐角處等待著我的將是如何一個模樣的人,我多麼擔心乏味。
“我們多少是有點殘疾的。”忡忡坐在食堂裡面說,她的面前擺著一碗羅宋湯,一碟子煎餃和醋,伸著兩條筆直的腿,手裡面還握著一瓶吮光了的冰可樂,用牙齒咬著吸管。
“嗯?”中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