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胡雪巖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制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有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巖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巖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胡雪巖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
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那末怎麼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裡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巖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說得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交了給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著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著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裡。』『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致於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恆鬱郁。』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裡,也要有些閱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喔!』胡雪巖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裡翻斤斗」,不想到錢,想什麼?』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這話,還要理翁明示。』『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臺、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耳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