牴觸的心理入筆,透視了這樣一種型別的人的精神狀態:他們保守、落後、閉塞,然而又不自覺,仍然沉迷於自我欣賞之中,在急劇變化的浪潮面前抱殘守缺。這是落後“國民性”的又一種具體反映。作家對沙子龍不無憐惜,但更多的卻是微諷。這個作品,篇幅雖短而含蘊深厚;文字凝鍊,生動,是老舍短篇小說名篇之一。
從《趕集》中的《黑白李》到《櫻海集》中的《月牙兒》,作家的創作思想和題材的選擇有了不小的變化。這種變化,突出的表現就是,他“已由消極的否定黑李,改為積極的描寫受壓迫的人了。”這一個時期描述城市底層被壓迫的勞動人民生活命運的作品,引起我們特別注意的是《哀啟》、《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在這些作品中,作家不僅表現了他們的冤苦,也表現了他們對現存社會深刻的懷疑和否定,表現了他們憤怒的情緒。
《哀啟》寫了一個洋車伕面對著“東洋匪徒”的暴行,從開始的退讓、屈從、祈求到奮起反抗的心理變化過程。五個“亡國奴”實際是五個在帝國主義卵翼下的“東洋匪徒”。他們在城裡賣白麵、綁票,肆意妄為。洋車伕老馮的兒子被他們“綁了票”,贖“票”要交二十塊錢,否則“撕票”。老馮東借西找,只湊夠十五塊。他央求“亡國奴”們,希望能夠通融。但是,“亡國奴”卻活劈了他的兒子。四處叩頭,得到的卻是兒子的慘死。血的事實使他猛醒。他回家拿起刀,重返“亡國奴”霸佔的板子衚衕的住房。“他覺到自己是條漢子,再也用不著給誰磕頭請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東西,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氣,刀是正氣的唇舌。”他手刃仇敵,並坦然地告訴巡長:“……我已經夠了本,殺,剮,都隨便!”富於愛國心卻又膽小怕事的巡長對老馮採取了庇護的態度,他沒有往上報告,他擔心事洩,“鬧大要招出屠城的事”,然而事情也就悄悄了結了。當巡長去看病倒的老馮時,老馮說:“巡長,咱們要是早就硬硬的,大利還死不了呢!”這是極深的悲哀得到的極大的啟示,“哀啟”就是在痛苦中覺醒:起而抗爭才有出路。
《月牙兒》和《我這一輩子》,也是描述城市底層人們生活的作品,但它們的主題卻比《趕集》中的《柳家大院》等作品的主題深刻得多。這兩個作品都不僅描述了貧苦市民悲劇的命運,而且試圖探究造成這種悲劇命運的深刻的社會根源。這兩個作品是三十年代中期為數不多的、思想和藝術結合得好的優秀作品之一,直到今天仍然保持著巨大的藝術價值。
《月牙兒》寫的是母女兩代人為經濟所迫相繼賣淫以維持生活的故事。描述城市底層這一類人的生活場景,以真摯的同情為他們申訴不平,這固然是這個作品的特色之一,但是這個作品的更顯著的特色是:作家不僅描述了母女兩代人非人的生活處境,同時以完整的藝術構思揭示了城市貧苦市民苦難生活的社會根源,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了罪惡的社會制度。
《月牙兒》寫母女為娼的悲劇,重點並不在於母女為娼的本身,儘管這方面的描寫也有控訴舊社會的意義;作品的筆觸是集中於表現她們母女是怎樣被迫走上這條屈辱的痛苦的道路的。她的家庭,本來就是貧困的,父親死後就更困難,母親獨自支撐,最後只能靠跑當鋪維持生活。等到家裡所剩值錢的東西只有一面鏡子時,她們母女也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母親再嫁以後,有過一段安靜的日子,可是後來第二個丈夫又失蹤了。為了餵飽肚子,母親只得靠出賣肉體來過活了。這也不能持久,她日漸衰老,飢餓重又威脅著她們母女。這樣,年歲稍長的女兒也面臨著生命的歧路,或者接替母親的“舊業”,或者母女分離,各找生路。女兒不願也經歷母親的痛苦,她希圖以個人的奮鬥擺脫“賣身”的命運,她選擇了後一條路。母親隨饅頭鋪老闆走了以後,她隻身走出家庭,開始在險惡的社會中“漂流”。母親的命運象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恐懼、掙扎,她做過母校的書記員,因為校長易人,工作又丟掉了。她跌進過校長侄子預設的“情網”,做了一段時間的“外室”,因為不忍看“原配”的可憐處境,又自動離開。她也曾經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做過二號女招待,由於自尊,不願趨奉無恥的顧客而被飯館老闆辭退。她處處碰壁,處處受到屈辱,她逐漸明白了母親的苦衷:“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她的掙扎和奮鬥都失敗了,她幾乎無飯可吃。這時,所謂“良心”、“自尊”、“道德”一律變成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