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於寫出了社會黑暗的繼續,而在於透過真實的藝術描寫,揭示了社會重又墜入黑暗的原因。當王淑芬向跑堂的李三誇獎王利發注重改良時,李三說:“哼!皇上沒啦,總算大改良吧?可是改來改去,袁世凱還是要作皇上。袁世凱死後,天下大亂,今兒個打炮,明兒個關城,改良?哼,我還留著我的小辮兒,萬一把皇上改回來呢!”這就說明,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勞動群眾,已經透過自己的切身經驗,直感到中國上層統治形式的更替,並未使社會發生任何本質的變化,並不曾埋沒社會固有的任何不合理的現象。魯迅曾經深刻地指出,辛亥革命不過使人們“枉然失去了一條辮子”,李三連辮子也不剪,他擔心皇上還被“改回來”,他的擔心並不是沒有根據的。你看,清朝的老式特務宋恩子、吳祥子不是依然穩操舊業,他們的“灰大褂反倒成了鐵桿莊稼”嗎?當常四爺在茶館裡重又見到當年把他抓進監牢的宋恩子、吳祥子時,他們之間的對話,是很耐人尋味的。宋恩子隨口問常四爺:“混的還好吧?”常四爺敘述完自己的一段經歷之後,問:“您二位怎麼樣?”吳祥子說:“瞎混唄!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現而今,宋恩子,該怎麼說啦?”宋思子答道:“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常四爺不改當年的倔強脾氣,進一步追逼:“要是洋人給飯吃呢?”吳祥子神氣十足地回答:“告訴你,常四爺,要我們效力的都仗著洋人撐腰!沒有洋槍洋炮,怎能夠打起仗來呢?”這些對話,容量很大,簡直可以使我們認識一個時代。宋恩子、吳祥子當初不過是清朝統治者的小走狗,自然算不上辛亥革命的主要打擊物件。然而革命風雲的變幻,不僅沒有觸動他們的一根毫毛,他們的政治地位竟然還會依然如故地牢靠,那原因就在於他們有“專辦革命黨”的本領。革命成功了,以前“專辦革命黨”的人物,現今依然“專辦革命黨”,這似乎是一種畸形的社會現象,然而卻是不容置疑的歷史真實,它反映了辛亥革命後中國政治形勢的特點。借用魯迅的話說,就是“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注:魯迅:《哀範君三章》,《集外集》。),變來變去,中國仍舊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之下。中國的社會性質不改變,宋恩子、吳祥子的政治地位也就不會改變,不論哪個統治者上臺,都需要他們效力。因為辛亥革命只推翻了一個清朝政府,而沒有推翻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茶館》第二幕的藝術描寫,同樣可以使我們得出這個結論,所以說,這一幕戲既是對軍閥混戰時期黑暗現實的揭露,也是對辛亥革命不徹底性的一個尖銳而有力的批判。
第三幕寫抗日戰爭勝利之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生活面貌。到這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病態的中國社會,已經臨近它的滅亡了,漫漫長夜,處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階段。我們看到,人民的痛苦更加深重了:王利發“錢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襖”,全北京碩果僅存的裕泰茶館已經破爛不堪,難以維持生意了;能夠辦一、二百桌滿漢全席的名廚師,落得在監獄裡蒸窩窩頭,因為“現而今就是獄裡人多呀”;曲藝名手一場演出,只上五個座兒,民間藝人只好慨嘆“這年頭就是邪年頭,正經東西全得連根兒爛”,作家不只寫了人民的痛苦和社會的黑暗,而且寫了造成這種現象的社會根源。我們看到,當年清廷的要人龐太監的四侄媳婦龐四奶奶,如今竟自稱“娘娘”,神威逼人,因為她的兒子有三重身份:三皇道大壇主、國民黨大黨員、憲兵司令部沈處長的把兄弟。沈處長則以董事長的身份,支使小劉麻子開辦以拐賣婦女為業的所謂“拖拉斯”,為的是“首先滿足美國兵的需要”,可見沈處長的背後是美國人。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和國民黨官僚的相互勾結,加速了中國社會殖民地化的程序,加深了中國社會的黑暗與腐朽,也加劇了人民的痛苦與災難。這就是《茶館》第三幕所顯示的主要思想內容。
反動勢力把人民推進了災難的深淵,同時也為埋葬自己準備了掘墓人。在第三幕裡,老舍在正面描寫社會的黑暗、人民的苦難的同時,又從側面寫了人民的覺醒與反抗。這裡不僅有學生運動的高漲和教員的罷課,而且透過康大力參加革命和康順子、王大栓、周秀花等投奔西山解放區,畫龍點睛地暗示了未來的光明前景。交織在細膩、準確的藝術描寫中的揭露、鞭笞和暗示,使人們確信,這個黑暗腐朽的社會已經到了總崩潰的前夜,它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代替它的將是嶄新的社會制度。《茶館》的結尾是王利發、秦仲義、常四爺撒紙錢的場面。三位老人經歷了三個黑暗的時代,目睹了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