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熱鬧的城市裡,你只要有力氣就有飯吃,只要你肯多出力氣就會有牙祭給你打。 還沒有走到水邊,就已經聞到了河的氣息,就已經聽到了河的聲音。隔了很遠,旺財就認出來坐在岸邊臺階上吸旱菸的馮么叔。看見那一摞頂在頭上的牛糞餅朝自己走過來,擺船的馮么叔收起菸袋,一面解纜繩,一面笑著搭腔: “旺財,又是去給蔡六娘送貢禮?” 旺財立刻紅了臉,“么叔莫笑人,不是給六娘送的。” “旺財也哄人,新舊兩城哪個不曉得只有蔡六娘能燒你白送的牛屎巴!旺財,你送多少牛屎巴,也夢不到蔡六孃的三妹。還不如送我,二天渡河不要你花錢。” “么叔莫笑人,我一個牛屎客哪敢做夢娶三妹!我是去舊城收賬的。” “原來旺財要收賬,真是要發財了!頂起十幾個牛屎巴就要花錢來坐我的渡船!我講給你聽,湯鍋鋪的鄭矮崽那天提起一兜蹄蹄膀膀送給六娘,我還聽說鄭老爹為討蔡六孃的歡心,把壽材板都送到家裡去了。旺財,你過中秋節給六娘送了些啥子?你要看緊些呦!” 旺財急著辯解:“么叔,我啷個擺得起架子花錢過河,真的是為去舊城收賬才來坐你的船。“aa馮么叔又笑,“恭喜發財!恭喜發財!不和你兩個耍笑了!快來坐得穩當些,當心你的糞餅不要栽到河裡。”接著又問,“是哪一個又來欠你的血汗錢?” “會賢茶樓的陳老闆。” “陳老闆?他在老軍營的站籠頭關到起,啷個還錢給你?” 旺財露出一臉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曉得。那天我去收賬,話沒有說得兩句,轟隆一聲,窗子門板噼噼啪啪摔起多高。哪裡就曉得出了天大的禍事。那個啥子袁知府,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樓門跟前?他的轎子再多走起兩步,陳老闆啥子事情都沒得了!偏偏就是陳老闆出了事情,掌櫃、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該倒黴是逃不脫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曉得錢還討得討不得。陳老闆不在,老闆娘還在,他多大的會賢茶樓總不能欠一個牛屎客的血汗錢!” 看見旺財滿臉的焦急,自己又幫不上忙,馮么叔不再追問。渡船上一陣長長的沉悶。沒有人說話。滿眼都是碧綠的河水,滿耳都是河水舒緩的流淌聲。沉悶中,馮么叔的木槳在水面上悠長地劃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旋渦。 等到旺財棄舟登岸,匆匆趕到老軍營大門前的時候,看見所有的站籠都已經被開啟了,可是關在裡面的人卻一個都看不見。旺財心裡轟的一聲,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腦殼!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這下才是真的半個銅板也討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還沒有什麼人。旺財頭上頂著高高的一摞牛糞餅,揹著糞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籠的對面,心如刀割,萬念俱灰。旺財在心裡詛咒起來: “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錢丟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幾多天才曬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無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錢丟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沒得天理的王八些!” 鹹鹹的淚水流到嘴角里來,旺財舉起粗糙的大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掌心的老繭把臉劃得很疼。 有人在背後喊:“牛屎客,轉來!轉來!” 旺財沒有聽見。還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臉上抹。 側身站在門檻裡面的蔡六娘終於忍不住了,推門走下臺階,一直走到旺財跟前埋怨:“哎呀,喉嚨都給你喊破�了……�”可話沒有說完就看見了旺財的眼淚,“哎喲——,旺財,是你嗎?你哭啥子嘛?在生哪個的氣嘛?” 看見是熟人,旺財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臉,“六娘,是會賢茶樓的陳老闆,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銅錢。你看,籠裡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腦殼,陳老闆也叫砍了腦殼,沒得人來還我的賬了……” 蔡六娘笑了起來,“傻瓜,哪個說的都砍了腦殼?昨天夜裡,站籠頭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財轉悲為喜,滿臉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陳老闆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樓看一看!” 說罷,旺財轉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後又喊:“轉來!轉來!我還要你的牛屎巴!” 旺財顧不得回頭,“六娘,牛屎巴是給陳老闆的,我明天轉來再送給你……” 蔡六娘在後面埋怨旺財:“今天中魔嘛你,你瘋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舉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興的飯桌前坐下來,旺財才真的看見了眼前的奇蹟。早晨的夢想現在竟然變成了香噴噴的宴席,一切都和夢想的一模一樣:一個醬豬蹄,一盤迴鍋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裡放滿了紅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飯。堂倌一樣一樣地從胳膊上把盤子和碗放下來,酒在左手邊,筷子在右手邊,菜在中間,五碗米飯圍成一圈。都擺在這裡了,一樣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