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件古典派的夾襖穿在蝶來在紅色時代發育的身體並不合身,或者說十分突兀,夾襖的細腰身緊緊卡住蝶來從未得到約束的腰上,既不和諧又緊張,其窄肩窄袖於蝶來茁壯的肩膀手臂更是捉襟見肘,總之,這嫵媚是帶著不協調的怪誕色彩,讓從未見過世面的蝶妹和小弟像見到怪物一般好不驚慌失措。
飯桌靜了片刻,蝶妹尖叫起來,“不公平,好衣服都給你穿去,這是媽媽的衣服,我也要穿,你不給我穿,我就要告訴媽媽!”眼淚跟著掉下。
“我也要告訴媽媽……”小弟向來人云亦云,尤其喜歡跟哭,因為還留存剛才坐在痰盂上的委屈,因此哭得比蝶妹還傷心。
廚房的哭鬧聲把徐愛麗從樓上吸引下來,於是她也看到了蝶來的嶄新形象,或者說,舊時代的形象,這似乎勾起了她的一些回憶,她深深地嘆氣了。
徐愛麗十年前嫁給比她年長十歲家境富裕的資本家兒子,才過了三五年的舒適生活,便被革命運動席捲拋入一無所有的社會底層,好在徐愛麗天性樂觀,似乎樂觀得過分,而被鄰居們包括蝶來母親林雯瑛稱為“十三點”,弄堂裡的人是勢利眼,過去輕視她現在更不搭理她,願意接受她搭訕的就是一個蝶來了,雖然林雯瑛不準蝶來與她交往,聲稱她會帶壞蝶來,可是這種阻撓只會激起蝶來接近徐愛麗的願望,況且,在白天的公用廚房,上班或被派去農村勞動的林雯瑛又如何阻止蝶來與徐愛麗的各種交談?
“我有過十幾箱子這樣的衣服,你媽媽這件衣服在當時也不算很摩登,現在看看已經很好看了,蝶來,你們這一代比我還可憐,因為連個邊都沒有捱到。”
也許是徐愛麗的口吻,抑或話語後蘊含的悲嘆,總之,不僅小弟的哭聲更響,蝶妹也哽咽了。
“真是個碰哭精,誰惹你了,我不過是把媽媽的衣服穿一穿,為什麼我做什麼事你都要軋一腳?”蝶來即生氣又無奈,求助地朝徐愛麗看去,
“徐愛麗,你說是不是,她還沒有到穿媽媽衣服的年齡?”
“是呀是呀,蝶妹,”徐愛麗有些討好蝶來,“你還沒發育,身體沒有線條,穿這樣的衣服顯不出來。”
“線條是什麼呢?”蝶妹含著眼淚問道。
“喏,莫尼克,記得嗎?”徐愛麗問。
“當然記得!”姐妹倆齊聲答,就是因為莫尼克的話題,才讓蝶來翻箱倒櫃,找起媽媽的衣服。
“她就是有身體線條的女人。”徐愛麗用食指在虛空中筆畫出一條曲線,姐妹倆對著看不見的曲線怔忡了半晌。
有人敲後門,並喊著徐愛麗的名字,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找徐愛麗,她簡直就是弄堂裡菜市場的交際花,因為她連排隊買菜時都會搭訕來新朋友,不過此時她卻是她有幾分遺憾地扔開這個她最熱衷的話題去開後門迎接她的朋友。
姐妹倆一起朝著廚房的窗外看去,不如說朝著記憶中的那個美麗形象看去,蝶妹的眼淚已經幹了,但小弟還哼哼卿卿地呻吟著,
“你先叫他停下來!”蝶來手指小弟眼瞪妹妹命令道,“旋即放緩聲調,“不要吵了,我想出一個遊戲,你玩不玩?”
《初夜》4
所謂遊戲,是蝶來和妹妹互相化妝著玩。蝶來說,乘徐愛麗接待客人趕快回自己房間把門鎖起來,“我不要她在旁邊多嘴多舌的。”
於是妹妹和弟弟徹底安靜下來,跟屁股在姐姐後面,輕輕地進房並鎖上房門,似乎刻意地躲開徐愛麗這個行為,無端地使遊戲有趣起來。為此姐弟仨莫名地竊笑了一陣。
蝶來用毛筆蘸著墨汁在妹妹的眼皮上畫眼線,雖然毛筆很粗,墨汁又有味,間中還流到嘴裡,蝶妹都忍了,看見自己的眼睛像熊貓一樣又圓又黑,竟很滿意,蝶來居然又找出一管遺留在抽屜角落裡的用殘的唇膏給她上口紅,這唇膏被扔棄在抽屜至少五、六年以上,一九六六年開始了另一個時代,似乎革命是先透過顏色展示,到處是紅,紅旗紅袖章紅標語,書的紅封套,這是大的紅,是革命時代的底色,之外的紅都是小紅,小紅是褻瀆,口紅的紅,脂粉的紅,女人衣服上的紅。
蝶來母親是個謹慎的女人,革命剛到來,她便處理了所有與新時代相悖的物什,當然首先是女性用物,最個性的東西總是最危險,她銷燬了她的愛物包括她的時裝首飾照片和化妝品,但似乎處理得並不乾淨,仍有一些東西遺留下來,比如結婚照,結婚戒指,出客穿的一兩件特別珍愛的旗袍,以及用剩的化妝品。說到底,她仍然無法超越女性的脆弱,對於愛物不可救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