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貴妃妒心最盛是宮中人盡皆知的,卻萬不想只因為皇上看了小小的鴉兒一眼……紫露眼前一黑,險些暈倒。
“鴉兒,現在,哪裡?”
“剛已經被放進後面的柴屋了……說是明兒宮門一開,就送去靜樂堂化了……”
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轉醒的,不知道依荷是什麼時候離去的,只知道心已經被淚水浸泡得碎了。就這樣了嗎?就這樣再見不到那個長髮垂髫的小妹妹了嗎?就這樣再聽不到那燕語鶯聲的嬌嗔了嗎?
好想去柴屋裡看看她,此刻,夜涼如水,可憐的小妹妹,會不會覺得冷呢?
無奈身子軟軟的,連抬起一隻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紫露只能大睜著眼睛,望向窗外無盡的黑夜。
“撲稜稜……”,一隻小小的烏鴉收起翅膀,落在窗臺上,黑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好似——
“鴉兒?是你嗎?”紫露心頭靈光一現。
烏鴉望前跳了兩步,竟進了屋子,落在已經熄滅的燈架上。
“鴉兒,真的是你,就過來,過來我的床頭,姐姐,已經沒氣力了……”
烏鴉聽懂了一般,真的振翅,劃落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紫露的枕邊。
“啊,是你啊,鴉兒,真的是你啊!苦命的妹妹,想煞了姐姐……”紫露眼角落下一滴大大的淚珠。“怎麼你小小年紀,就先姐姐走了呢?姐姐真想求告上天,換你回來啊!”
烏鴉搖搖頭,回來,回來有什麼好呢?
“是啊,回來又有什麼好呢?這樣的日子實在沒什麼可牽念的……”紫露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不能。“姐姐也是去日無多了,你若是能等等姐姐,黃泉路上,我們姐妹倒是還可以相依做伴的……”
烏鴉似乎是高興地叫了兩聲,“哦啊,哦啊……”
“你是說,好啊好啊?”紫露笑了,“脾氣改不了,還是小孩子心性啊,可是姐姐……莫若你來幫姐姐一把?”
烏鴉聽了這話,忽然騰空而起,落在視窗,要飛之時,又回頭看了紫露一眼——那是鴉兒的目光——姐姐,等我,我就回來!
紫露讀懂了烏鴉的話,心裡忽然波平如鏡,知道今夜就是解脫之時,頓時無牽無掛,只等鴉兒來接她走了……
這一夜的三更時分,宮中守夜的太監忽然看見黑壓壓一片烏鴉無聲地飛來,齊刷刷落在金鰲玉蝀橋西、欞星門迤北羊房夾道的內安樂堂的院牆和屋簷上,月影下,詭異非常。有個小太監想要提著燈籠去看個究竟,被一個白了頭髮的老太監攔住了。
“不要去。”
“那許多的烏鴉,多不吉利,去轟開它們吧,別驚了聖駕……”
“那雖不是吉兆,卻也是天意,再說那是內安樂堂,離聖駕遠著呢,怎麼能驚了駕,唉……”
“內安樂堂便怎麼樣?”
“那兒住的宮人,不是病老之人,便是帶罪之身,能苟活下來的,發去浣衣局,沒這個運氣的,便要等今夜這樣的時刻……”
“今夜這樣的時刻?”
“你沒見那許多不出聲的烏鴉嗎?它們便是來接人的,接那些沒造過孽的屈死鬼,它們會把那人的魂靈叼在嘴裡,帶出天子身邊,帶出紫禁城去。我從前就看見過的,頭天夜裡烏鴉來,明日早上就會有人歿了……”
“真的嗎?”
“不信你就等明天早上看……”
“我覺得好冷……”
“冷,就走動著,別往那邊去,別驚擾它們吧,唉……”
話音未落,那邊廂的烏鴉忽然整齊地騰空飛起,和來時一樣,沒有半點聲音,轉瞬間如一片烏雲散去,了無蹤影。
誰也想不到,病入膏肓的紫露是怎麼在半夜時分,自己一步一捱地走到柴屋的,更沒人想得出來,她又是怎麼掀開那口薄皮棺材自己躺在鴉兒身邊的。許是迴光返照吧,紫露為自己選擇了最後的歸處,和鴉兒一起——兩個瘦弱單薄的身子,緊緊依偎著——卻還能溫暖彼此嗎?沒人知道。
紫露生前是捐了銀子的,抬棺材的太監嘆了口氣,沒有難為她,就這樣把她和鴉兒一同抬著,沒送阜成門,去了諸葛莊。
淺淺地挖個坑——這是所有宮女的最後的願望,都說這樣能早一日轉世投生的;薄薄地蓋上兩鍬土——這一生虧欠的,下輩子找補吧。
牆固壘壘,碑亦林立,這種地方沒人願意久呆,何況,天色陰沉,雨,就要來了。太監惶惶地退去了,露著白茬的棺材還有一角沒被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