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灐�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灐�,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灐�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覆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兇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訊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醃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