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奇帶河獺進礦場,讓他看看容易產生水銀原礦的脈石。幾個礦工正在長長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礦場工作的多為婦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嬌小,較易在狹窄地方行動,或因與大地親近,更可能源自傳統。這些女礦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爐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說,戈戮克指派他為礦工工頭,但他從未進巖礦工作過,那些婦女禁止他參與,堅信讓男人提起鏟子或用枕木撐住礦頂,會招致厄運中的厄運。「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頭髮蓬鬆、眼眸明亮、額頭上綁根蠟燭的婦人放下鎬子,讓河獺看看桶裡些許硃砂、褐紅土塊及碎屑。陰影在礦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躍,陳舊枕木吱嘎作響,飄篩下些微塵土。雖然黑暗中的空氣依然清涼,平巷與坑道卻低矮狹窄,礦工必須彎腰擠縮才穿得過。有幾處,坑頂已經坍塌,木梯也搖搖欲墜。巖礦令人畏懼,河獺在其中卻感覺受到庇護。他幾乎捨不得回到炙燒白日下。
力奇未將他帶往烤爐塔,而是返回簡陋篷屋。他從上鎖房內拿出一隻柔軟厚實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開啟袋口,讓河獺看看躺在裡面那一小池塵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屬在袋中晃動,隆起、推擠,彷彿一隻試圖逃脫的動物。
「這就是『王者』。」力奇道,語氣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雖非術士,卻比獵犬駭人。但他跟獵犬一樣,粗暴卻不殘酷,只要求服從。河獺在黑弗諾船塢中看了一輩子的奴隸與主人,知道自己很幸運。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時,他很幸運。
河獺只能在自己牢房裡吃飯,因為只有在那裡,口塞才能取下。他們給他麵包與洋蔥,麵包上還灑了一點酸臭的油。雖然他每晚都很飢餓,但坐在房裡,全身捆著咒縛時,幾乎食不下咽。食物嘗來像金屬、像灰燼。黑夜漫長可怕,咒文擠縮他、壓沉他,讓他一再驚醒,掙扎著要呼吸,無法理智思考。白日降臨時,他滿懷難以言喻的喜悅,即便必須忍受雙手反綁於後、嘴巴塞住、一條繫繩拴於頸間。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門,經常四處漫遊到午後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沒問河獺是否找到礦藏,沒問是否真在搜尋礦藏,還是假裝搜尋。河獺自己亦無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遊中,如同過去,地底知識流入他體內,而他會試圖封閉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絕為邪惡之徒工作!」他告訴自己。然後,夏風與日光會軟化他,堅硬光裸的腳掌感受腳下乾草,他便知道草根下有條溪流穿過黑暗土壤,滲透層層雲母巖礦;礦層下則是巖窟,壁上有纖細、赤紅、斑駁的硃砂岩層……他未示意。他認為腦中逐漸成形的地底圖樣,或許派得上用場——如果他知道該怎麼做。
約莫十天後,力奇說:「戈戮克大爺要來這裡了。如果還沒有礦物給他,他可能會找新的探礦師。」
河獺走了一哩遠,默想擔憂,繞回頭,將力奇帶到離舊礦場不遠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點頭、踏腳。
回到牢房,力奇正鬆開繫繩,解下河獺的口塞時,河獺說:「那裡有些巖礦。從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嗎?」
河獺聳聳肩。
「剛剛好夠用是吧?」
河獺一語不發。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兩天後,工人重新開啟舊礦道,朝巖礦挖去時,巫師抵達。力奇沒把河獺關在牢房裡,而留他在太陽下坐,他心存感激。雖然雙手綁縛、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適,但風與陽光就是莫大福氣。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夢著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過這種夢。
河獺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陰影下。堆在烤爐塔邊的木柴氣味,喚醒家鄉工作院裡的記憶、刨木滑過細緻橡木板時的新木香。一陣聲音或動作驚醒他,他抬頭,看到巫師赫然聳立於面前。
戈戮克與當時許多同僚一般,衣著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絲織成的赤紅長袍,繡著金色與黑色的符文與符號,還戴頂寬沿尖頂的帽子,讓他看起來比凡人高。河獺不用看到衣服,便認得出戈戮克。他認得那隻手,是那隻手編構他的束縛、詛咒他的夜晚;他也認得那股力量酸澀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著我的小尋查師了。」戈戮克說,聲音深厚柔軟,宛如六絃提琴的樂音。「在太陽下睡著,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們去挖掘『紅母』了嗎?你來這裡前,知道『紅母』嗎?你是『王者』的朝臣嗎?好了,好了,用不著繩子綁著你。」他於所站之處手指輕揮,即為河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