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中國古典文學中,真正優秀的散文並不多見。這個觀點聽起來也許太不公平,需要解釋闡明一下。有不少散文綺麗誇飾,獨具一格,價值極高。還有一些散文像詩一般,聲韻節拍安排妥帖,顯然可以吟唱。事實上,無論在學堂還是在家裡,通常所謂散文的朗讀實際就是吟唱。英語中是找不出一個確切的詞語來描述這種朗讀方式的;所謂“吟唱”,就是高聲朗讀詩作,帶上一種抑揚頓挫的誇張語調,不是照著一種固定的聲調語調,而是在總的調式中,又多少依據各個母音的調值不同來決定吟唱方式。這有點類似聖公會教長頌讀“日課”那樣,但每個音節卻要拖得更長一些。
這種詩一般的散文在公元五六世紀發展到極壞的地步,與綺麗誇飾的散文融為一體。它直承於“賦”這種誇張的用於朝廷祝歌頌詞的文體,其不自然有如宮體詩,其笨拙有如俄國芭蕾。這種絝麗的散文,四個音節和六個音節駢偶交織——又稱“四六文”或“駢體”——只能出現在一種死的語言或經過高度雕琢的語言中,與時代生活的現實完全隔絕。但是,無論駢文、詩化散文還是什麼誇飾的散文都不是優秀的散文。它們可能被稱為優秀的散文,但那是因為沿用了一個錯誤的文學標準所致。筆者意下之所謂優秀散文,須具備圍爐閒談的氣氛和節奏,有如偉大的小說家笛福、斯威夫特和包斯威爾①的文筆。而這種散文只能用一種有生命力的而非人工雕琢的語言來完成。極其優秀的散文可見於小說這種用白話寫成的非正統文學裡,不過,我們這兒講正統文學,故而先不談小說。
『①包斯威爾(Boswel1,1740~1795),英格蘭作家,律師。』
文言的使用會使文章具有一種極為幹練的風格,故不可能成為優秀的散文。優秀的散文首先必須能夠反映日常生活,文言則不稱此職。其次,優秀的散文需要有足夠的篇幅來充分顯示其敘述才能,而文言則往往傾向於惜墨如金,經典作品講究濃縮、字斟句酌、純淨和反覆組織。優秀的散文不應該講求典雅,而古典散文卻以典雅為唯一旨趣。優秀的散文是自然地大踏步向前,古典散文則是備受束縛,用裹著的小腳走路,且步步都要走得有藝術性。優秀的散文或許需要1萬至3萬的詞語來全面描寫一個人物,比如利頓。斯特雷奇或甘梅利爾。佈雷德福的肖像描寫,中國的傳記肖像描寫則被限制在200到500字左右。優秀散文的結構不一定要過於均衡對稱,而驕文卻恰恰講究對稱。
更有甚者,優秀的散文應該是隨便的、談話式的,陳述個人看法的,而中國文學藝術的特點則在於將個人感情隱藏起來,代之以無個性的外表。我們也許會以為侯朝宗給情人李香君立傳至少得用上5000字的白描,但實際上《李姬傳》只用了395字,他彷彿在略述幾句鄰家老姻的美德善行,由於這樣一個傳統,後人要研究過去人們的生活狀況,只能在三四百字間揣摩,而見其大概了。
實際情形是,文言極不適合於討論或敘述事實,這就是小說家不得不憑藉白話來進行創作的原因。約寫於公元前三世紀的《左傳》仍有描寫戰爭的能力。中國散文大家司馬遷(公元前140~前80?)的語言尚與當時的語言十分接近,敢於摻入一些後世學人譏為“粗俗”的詞語,他的語言雄渾有力,為後世文言作家所難匹敵。後來的王充(公元27~107)也能寫得一手好散文,困為他或多或少在表現自己的思想,反對“典雅綺麗”的文風。然而,此後優秀的散文幾乎不可能有了。文言變得精煉和講究,比如陶淵明(公元372~427)的《五柳先生傳》。此文是他自己的肖像,只用了125個漢字,被認為是創作典範: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次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眠,曾不吝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根據我們的定義,這是雅緻的散文,而不是優秀的散文,這是死的語言的明證。假定一個人被迫只能閱讀這種散文——肖像描寫極其模糊,事實的敘述則輕描淡寫——那麼這種散文會給他的智慧帶來什麼影響呢?
這使我們進一步考慮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即中國散文作品的智慧成分。中國的圖書館或書鋪裡充斥著各種文集。如果你隨手拿起一個作家的“集”(這在中文圖書的分類中總是佔有最大的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