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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集中在世俗的幸福,這一特性是我們缺乏宗教的原因,也是它的結果。因為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有一個緊接著今生今世的來生來世,他就會在今生的一切消逝之前盡情享受,而宗教的缺乏又使這種想法變成可能。

由此生髮出一個人文主義,它但白地宣告了人類是宇宙的主義,並規定一切知識都是為人類的幸福服務。知識同人類的結合並非易事,因為人類一旦動搖起來,就會被自己的邏輯所左右,成為知識的工具。人文主義只有堅定地把握住人生的真諦才能保佑自己。比方說,人文主義只是在宗教信仰的來生來世與現代世界的實利主義之間,佔據一箇中間位置。佛教也許在中國引起了人們的普遍興趣,然而與之相對的真正的儒家,對它的影響總感到忿然不平,因為在人文主義看來它只是一種對生活的逃避和對真正人生的否定。

另一方面,當今世界由於機器的迅猛發展,人類無暇享受自己創造的一切。美國營道工人的榮耀使人們忘記了沒有冷熱自來水我們也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在法國和德國,許多人伴隨著自己的水壺和老式臉盆也照樣在他們安逸而漫長的一生中,作出了重大的科學發明,寫出了不少宏篇鉅著。需要有一種宗教來宣揚耶穌關於安息日的著名教義,並時常告誡人們:造機器為人,而非造人為機器。因為無論如何,人類的一切智慧和知識所要解決的問題都是:人類如何保養自己,如何最大程度地享受生活。

宗教

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是,中國的人文主義者獻身於自己所確認的人生真諦,對與此無關的神學、玄學的奇幻異想則漠然置之。我們偉大的人文主義者孔子在被問及有關死亡這個重要問題時,有一個著名的答覆:“未知生,焉知死?”一位美國基督教長老會的牧師,曾經試圖讓我意識到靈魂不滅的重要性。他說天文學指出,太陽在逐漸喪失掉自己的能量,或許在幾百萬年之後,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就不復存在了。“那麼,”他問道,“你不認為永生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坦誠地告訴他說,我絲毫不為之困擾。如果人類能生存50萬年,就足以使他們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考慮另外50萬年如何則有點庸人自擾了。試圖使自己的靈魂存在50萬年以上且不甚滿足,這實在是一種乖戾,是東方人所不能理解的。那位長老會牧師的憂心忡忡是典型的日耳曼人心靈,正如我的漠不關心是典型的中國人心靈一樣。於是,中國人不易變成真正的基督徒。即使他們皈依基督教,也應該變成教友派教徒,因為教友會是中國人所能理解的唯一基督教派。基督教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會給中國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是它的教義卻會被摧毀,當然不是被儒家的邏輯而是被儒家的庸見所摧毀。佛教在被中國的知識階層吸收時,即變為一套僅僅是用來保持精神健康的理論系統,而這正是宋代哲學的精髓。

這是因為在中國人生活的理想中,有一種固執的東西存在。中國人的繪畫和詩歌,可能富有想象力,但是道德倫理學卻正好缺乏這種想象力。即使在詩歌和繪畫中,所表現的也不過是一種地地道道、全心全意地對庸常生活本能的喜歡。想象力不過是被用來給世俗的生活罩上一層誘人的漂亮面紗而已,而不是用來擺脫它。毫無疑問,中國人熱愛生活,熱愛這個塵世,不情願為一個渺茫的天堂而拋棄它。他們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痛苦然而卻美麗的生活。這裡,幸福的時刻總是那麼珍貴,因為他們稍縱即逝。他們熱愛生活,這個由國王和乞丐,強盜和僧侶,葬禮與婚禮與分娩與病患與夕陽與雨夜與節日飲宴與酒館喧鬧所組成的生活。

中國的小說家們所樂而不疲的正是這些生活細節。它們是真實的,人所共有的,並且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我們人類直接受到這些細節的影響,那不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嗎,全家從夫人到丫環都已午休,黛玉一個人端坐在珠簾之後,聽到鸚鵡在叫主人的名字。那不是一箇中秋天,或者是某一年那個令人難忘的中秋節的晚上嗎?寶玉和他的姐妹們聚在一起,作詩填詞,在螃蟹宴上逗笑取樂,沉浸在完美的幸福之中。如此完美以至不能長久的幸福,正如中國人所講的十五的月亮那樣,總有陰晴圓缺。或許那是一對天真無邪的新婚夫婦,月夜重逢,雙雙坐在池邊,祈禱上帝保佑他們白頭偕老。然而此時,烏雲正要遮往月亮,遠處傳來一種神秘的聲音,彷彿是一隻在外閒遊的鴨子,遭到覓食的狐狸的追捕時,突然跌進水中的聲音。年輕的妻子不覺打了一個寒顫,第二天便發起了高燒。是的,如此楚楚動人的美妙生活確實值得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這個世俗的生活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太物慾,太粗鄙,以至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