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樹交纏錯生,放眼盡是濃稠的綠,蒼翠欲滴,玄然欲惑,裹著山,包著山,沁入山的肌體,鎖進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難捨難離。而樹木滋生的露水,又從頭到腳將山
浸得透溼。那不知是幾千年幾萬年的陰溼水分,使樹的綠也變成一種滄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啞啞,晦澀難名,天光不見。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來,方伐柯走在石階上,腳下一滑一滑的,山路變得又窄又險,溼滑難行。整個山都溼透了,霧氣沒頭沒腦地從谷底飄蕩上來,又恍然墜落,彷彿被谷底一隻鬼手扯了回去。頭上枝杈盤亙錯節,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卻能沿著枝杈縫隙宛轉千回地洩漏下來。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時,前面總能顯出幾趣妙味來提神,或一洩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樹,或一角紅簷,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設計好了的。
途經一座古亭,進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條穿結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體,盤梁曲柱,鬥角勾心,亦雅亦古,奧妙難言。方伐柯歷來也走過不少山川名勝,所見古建築,或座落山谷,或高聳山頭,近觀也罷了,但一遠看,總覺得不甚搭調。就好像豐秀滿紙突出的一處敗筆似的。那許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時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渾然相融,綿綿眷顧,又各自卓然,兩兩相忘,不禁喟然嘆息。
行來走去,恍然發覺心亂難伏,不禁一嘆,忽然發現天已入暮。便轉回禪院去了。
蘇度情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垮掉了。
這幾天來,她衣不解帶,面不上妝,連頭髮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灃的身邊,飯也吃得很少,幾乎不睡覺。詰忍和方伐柯勸了她很多次,都毫無作用,也只好由著她了。
四天下來,蘇度情幾乎累脫了形。身體上的疲勞還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慮和恐懼,始終如同噩夢一般糾纏著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灃就此長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他溫和的微笑了;怕再也聽不到他冠絕天下的靈音妙韻了;怕他的庭園就此荒蕪;怕沒有人為他的水鍾換水了;怕他的古琴會腐朽了;怕……
夜晚的禪院寂靜無聲。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鍾發其聲,迴盪四野。據說古來風水之說有陽山陰山的區別。陽山之夜百鳥巢鳴,聲響嘈雜,是地氣彙集陽剛所至;陰山也叫靜山,雖有山風天籟入耳,但卻少了生靈行動的動響。風水中稱為山勢匯陰,生靈不至。又說陰山生鬼。
蘇度情素來不忌鬼神,只覺人生總有一份剛勇是鬼類親近不來的。但值此靜無人息的大山玄觀中,守著洞洞燭火,晃晃人影,也心虛起來。不由自主縮一縮脖子,又挺起腰桿,寒意便在這一縮一挺間油然貫穿了脊樑。
窗外,玄觀殿堂,那些鬥角之間,帷幕之後,神像之下,香燭之中,依稀都顯出鬼氣,彷彿有山雕木客之輩變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菸。人影映在照壁屏風上,晃晃的,說不準便驚嚇了誰,又恐驚了自己,或者怕無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脫了。可真說不準。
原來山靜生鬼,心卻要亂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顫抖,終於耗盡了體力,守著姜灃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夢中,忽然聽見一聲叫喊,就猛然驚醒了。只聽那叫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恍如睡夢中的嗚咽一般,喊的卻是:“阿寮回來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問自己,阿寮是誰?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來了?!
她霍然跳起來,衝了出去,一眼看見詰忍和方伐柯兩個人正匆匆向禪房跑來,後面跟著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飛快跑來,方伐柯滿臉喜色,一邊跑一邊高聲喊道:“蘇姑娘,蘇姑娘,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覺得一陣眩暈,兩腳發軟,倚住了門框才站住了。說話間,詰忍已經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藥都採齊了。”
蘇度情卻流下淚來,身子軟軟地慢慢坐在門檻上。詰忍奇道:“姑娘應該高興才是,怎麼悲傷起來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經洞悉了蘇度情的內心,笑道:“蘇姑娘這是喜極而泣啊,大和尚,趕快熬藥吧。”
詰忍點點頭:“正是。”轉身高聲喚道:“蟾覺!蟾覺!”那個叫蟾覺的小沙彌立刻從一扇門後跑出來,詰忍吩咐道:“你去熬藥,還記得配比麼?”
“記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