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備而來,因此上談話就多少顯得深入些。也是王絕戶久曠知音,一肚皮的命理精微任其閒置,常常滋生出“恨無知音賞”的寂寥與感慨,這番見莫小白竟大略聽得懂他那套金木水火土,便拉開話匣子,和莫小白擺起了龍門陣。他這麼一擺,將莫小白嚇一跳,那些個差不多都是他聞所未聞的,相比他肚子裡那點東西,一個好似深不可測的汪洋大海,而另一個就好似清淺的小河溝了,一句話,沒法比。莫小白聽說,在許多國家和地區,易學這門古老神秘的學問已成顯學。眼下他不知道,王絕戶這滿肚子東西,在那些國家和地區當價值幾何,他想,若展示出去,也許會引起那個世界的極大轟動吧,說不定這老頭子會被人當作神供起來呢。但現實是,用不了幾年,老頭子這一堆貨色就會隨他進入棺材,蟲吃鼠咬,慢慢腐爛,最終湮滅於世上,而此後,如王絕戶那些擲地有聲鐺鐺作響的真貨色是絕難再現的了。莫小白認定,那些貨色可遇不可求,是屬於空山遺響之類的東西。
有一事莫小白不大懂:像王絕戶這樣洞明事理的人,怎麼會墮入那等低劣的風流圈套?再退一步說,即便一時情急墮入其中,怎麼還會這麼長久地陷於煩惱不能自拔呢?他不是愛講個“參破”嗎?為什麼在這件事上他硬是參不破?古語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惟這一“明”字世人難以做到。老頭子是智而不明啊。看來,諸如“英明”、“賢明”、“聖明”這些讚美詞不是隨便誰都可承當的。
莫小白靜靜地聽王絕戶為他講易。講得累了,兩個就說些閒話。莫小白見桌上也放有一瓶乾坤混沌湯,便笑著問:“那湯您老也常喝?”王絕戶說:“喝是喝,只是怕勾動相火,一天就抿那麼一小盅。”莫小白說:“上了年歲體弱火衰,正該稍稍加點量才行。”王絕戶淡淡一笑:“我這破鼓還禁得起那重槌?”兩人說著話,不覺已快到午飯時間,莫小白衝王絕戶一笑,說:“您老人家稍等等,一會兒咱爺倆鬧它兩杯。”就出門去張羅酒菜。此時那黃臉婆已於半月前過世,只老頭子一人��惶惶地度日,正樂得有人陪他飲酒談玄,便掙扎著起身等莫小白的酒菜。
時間不長,莫小白手託著些熟肉酒果等物,興沖沖地回來了。王絕戶又告訴他廚房裡尚有幾樣現成的小菜,莫小白過去一看,卻是油煎豌豆、糖澆花生米、鹽漬雪裡蕻、辣拌酸白菜、醬薑絲、五香豆腐絲,不禁樂了。緊接著抹桌尋碗,切肉斟酒,兩個人對飲起來。喝得興起,王絕戶摘下牆上的紫油葫蘆,搖了搖,聽裡面的酒還多,就說:“嚐嚐我這地道的高粱白,裡頭還浸了好些個枸杞冰糖,滋養腎陰的,這個你懂。”莫小白給自己換個大盅來。王絕戶看著高興,便乘興唸了一句古詩:“山寺日高人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吶。”念罷飲了一盅,就給莫小白講邵康節的《梅花易數》。這本書艱澀深奧,莫小白哪裡聽得懂?趁王絕戶吃喝的當口,就試探著問:“將來這命理該有怎樣的前景呢?”王絕戶摸摸通紅的禿頂,藉著幾分酒意頗為自負地說:“二十年後此術必大興於世。那時天下百業俱興,競爭愈烈,弱肉強食將成為常態,偌大世界就如舞臺一般,得勢者輪番出場,失勢者紛紛敗落,像《紅樓夢》裡說的,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你想那人心該是如何的浮動?人都不知道自己要朝何方去,明天會怎樣,茫茫然,惶惶然,都想預知將來,還不是轉向求神問卜?”莫小白眨著困惑的眼睛說:“世界還能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嗎?”王絕戶說:“那倒未必,總歸人間正道是滄桑啊,這是大數,不能變的,那些不可捉摸的命數乃是芸芸眾生之小數罷了。”莫小白噢噢地點頭,一時間竟忘了吃喝。
這功夫,進來兩個鄉下人,求測陰宅。莫小白陡地興趣大增,他要看看王絕戶如何給他們測。王絕戶先教他們自己說說。一個胖的說:“我爺爺那輩家裡日子過得挺好,有車馬有田地,爺爺還娶了三房姨太太,到我爹那輩,給劃了一個地主,倒黴幾十年,到我這輩更不濟,還不如我爹呢。是不是祖墳有什麼蹊蹺?”另一個瘦的說:“我和他剛好相反,祖上輩輩受窮,自打我老爹死後我這日子忽啦一傢伙起來了。我琢磨著許是老爹那墳有點講究。”王絕戶聽後,問了問兩家墓|穴的地勢和方位,又要了兩人的生辰八字,便給他們測。那兩個人再加莫小白,三雙眼睛都好奇地盯住王絕戶的手指,只見幾根枯瘦如柴的手指飛快地點來點去,人已如老僧般閉目垂眉,口中不絕地默唸那卜歌,並不出聲,只嘴唇微微翕動。測罷,王絕戶對胖的說:“你祖父墳中存有汙水一汪,你當另擇高爽之處安葬。”又對瘦的說:“你父親墳裡卻奇怪,死者眼眶裡該是長出來一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