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面牆上看了一回,只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只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御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裡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只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面;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裡,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裡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裡面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面。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裡面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裡面,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絃嫂子也站在那裡了。甄閣學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了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急於要問:“大哥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裡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去了。進得房來,只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人進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裡掙著出一隻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大家別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只見病人已經掙扎著爬起來了。眾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聽他嘴裡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麼樣?”只見他回道:“我剛才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裡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裡,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裡,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人趕忙送上半碗參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裡,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裡打洞:鑽得進的地方,他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地方,他也是亂鑽。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