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仙也幫個腔:
“蝶衣,我倆有話勸勸你。”
原來蝶衣在院子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雲蒸霞蔚之中,數天不曾表態。已是最後關頭了。他不交,人家也來封,派徵抑或認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聽得兩口子在門外,焦慮而關懷,告訴他一句話:
“運動來了!”
“運動?”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外面的戲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們指的是鹿還是馬?都說“從此”不再唱舊戲了,一切都無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嗎?
要不由人家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他決意不理會門外的伉儷。他才不需要勸慰。切膚,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緩緩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繡鞋,再剪戲衣。滿院錦繡綾羅,化作花飄柳蕩。任從小樓又急又氣,他無言以對。
一個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親自,手揮目送,行頭毀於一旦,發出嘶嘶的微響,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難綴拾。。。。。。
他痛快,覺得值!
喉頭乾涸,蒼白的臉異樣地紅……我就是不交!我情願燒掉也不交!
辜負了師哥的關懷了,他不聽他的。若果他一個人來勸,他也許開啟了門,容他加入,二人賞火去。他有伴兒,就拒諸門外算了。
微風吹卷,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回集體的火葬。
……但,不過一回小火。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對文藝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裝,再無大小角兒分野,莊嚴肅穆認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語錄,一本記事薄,這是一向以來的“道具”。
但這不是一向以來的學習。
劇團書記慷慨陳辭:
“咱劇團演的是革命樣板戲,不是舊戲,不能像舊社會般,灌輸迷信,散播毒素,標榜身價……”
書記一瞥小樓。他不知就裡,只穩當的坐著,又一瞥小四,小四若無其事。他便繼續往下說了:
“最近,有人在鬧個人英雄主義,演土匪,唸白震天價響,淹沒正面人物的光輝形象,這是在演出江青統治親自領導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時,出了牴觸了無產階級文藝路線的立場問題。”
他厲聲一喝:
“段小樓!”
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來風滿樓。末了終於正面把他給揪出來。
“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夥說說你的居心何在?”
全體人員一起望向段小樓。
蝶衣怔住……他以為那挨批的是自己,誰知是小樓出事了。
小樓只覺無妄之災,又氣又急,脖子粗了,連忙站起來自辯,理直氣壯:
“咱們唱戲的,誰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發揮水平?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臺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咱們錯了。。。。。。”
“段小樓,你種過地麼?你是無產階級的農民麼?你配打那樣的比喻……”
小樓張口結舌,又一項新罪名?
他呆站著。冷汗匯流成河。
那麼高個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三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1)
章節字數:7790 更新時間:07…10…23 00:12
不知道是小樓講錯了一句話,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經講錯了話?
總之,用**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以頑強的鬥志,頂惡風,戰黑浪,在他們腳底下,但凡出言不遜,都成了“劉少奇的同夥”。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餘孽,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舊傳統。。。。。。破四舊,立四新。
這時,廣播聲震撼洶湧,播音員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淹沒每個人的心跳,淹沒每個人的心聲。連書記也驚愕地抬頭,他對別人的批鬥才剛開始,他的權利初掌,新鮮而莊重,但,一場浩大的運動,難道連他也淹沒嗎?
蝶衣和小樓異常倉促地對望以下,不寒而慄。他們都再沒機會自辯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作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