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者此時就成了攔駕大使。想盡花樣,費盡唇舌,說服那些想來採訪,想來拍電視的好心和熱心又誠心的朋友們,請他們稍安勿躁。這是極為繁重而困難的工作,我能深切體會。其忙碌困難的情況,我是能理解的。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結交了不少新朋友。他們都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詩人、作家、教授。我們彼此之間,除了真摯的感情和友誼之外,決無所求於對方。我是相信緣分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緣分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但又確實存在。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間就是有緣分的。我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沒見面時,總惦記著見面的時間;既見面則如魚得水,心曠神怡;分手後又是朝思暮想,憶念難忘。對我來說,他們不是親屬,勝似親屬。有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到的卻不只是一個知己,而是一群知己。有人說我活得非常滋潤。此情此景,豈是“滋潤”二字可以了得!
我是一個呆板保守的人,秉性固執。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我決不改變。一身卡其布的中山裝,國內外不變,季節變化不變,別人認為是老頑固,我則自稱是“博物館的人物”,以示“抵抗”,後發制人。生活習慣也決不改變。四五十年來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前後差不了五分鐘。古人說“黎明即起”,對我來說,這話夏天是適合的;冬天則是在黎明之前幾個小時,我就起來了。我五點吃早點,可以說是先天下之早點而早點。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幾十年來,我已經爬出了上千萬的字。這些東西都值得爬嗎?我認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讓人昇天成仙。但是其中決沒有毒藥,決沒有假冒偽劣,讀了以後至少能讓人獲得點享受,能讓人愛國,愛鄉,愛人類,愛自然,愛兒童,愛一切美好的東西。總之一句話,能讓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說: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決不是為了吃飯。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決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費掉。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沒有什麼收穫,晚上躺在床上就疚愧難安,認為是慢性自殺。爬格子有沒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說,過去是有的。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對我都沒有什麼用處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於慣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出。“爬格不知老已至,名利於我如浮雲”,或可能道出我現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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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述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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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到過死沒有呢?我彷彿聽到有人在問。好,這話正問到節骨眼上。是的,我想到過死,過去也曾想到死,現在想得更多而已。在十年浩劫中,在1967年,一個千鈞一髮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自絕於人民”的道路。從那以後,我認為,我已經死過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我真賺了個滿堂滿貫,真成為一個特殊的大富翁了。但人總是要死的,在這方面,誰也沒有特權,沒有豁免權。雖然常言道:“黃泉路上無老少,”但是,老年人畢竟有優先權。燕園是一個出老壽星的寶地。我雖年屆九旬,但按照年齡順序排隊,我仍落在十幾名之後。我曾私自發下宏願大誓:在向八寶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照年齡順序魚貫而登,決不搶班奪權,硬去加塞。至於事實究竟如何,那就請聽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經死過一次,多少年來,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參悟了人生。我常拿陶淵明的四句詩當作座右銘:“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現在才逐漸發現,我自己並沒能完全做到。常常想到死,就是一個證明,我有時幻想,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朋友送給我擺在桌上的奇石那樣,自己沒有生命,但也決不會有死呢?我有時候也幻想:能不能讓造物主勒住時間前進的步伐,讓太陽和月亮永遠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動,不老呢?哪怕是停上十年八年呢?大家千萬不要誤會,認為我怕死怕得要命。決不是那樣。我早就認識到,永遠變動,永不停息,是宇宙根本規律,要求不變是荒唐的。萬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江文通《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那是沒有見地的庸人之舉,我雖庸陋,水平還不會那樣低。即使我做不到熱烈歡迎大限之來臨,我也決不會飲恨吞聲。
但是,人類是心中充滿了矛盾的動物,其他動物沒有思想,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矛盾。我忝列人類的一分子,心裡面的矛盾總是免不了的。我現在是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向往莊子的話:“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