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樹葉,逐漸飄零。年輕的對我來說像日本人所說的“新人類”那樣互不理解。難道我就懷著這些秘密離開這個世界嗎?於是我孤獨。
我恐懼,是因為我怕這些千載難得的經驗一旦泯滅,以千萬人遭受難言的苦難為代價而換來的經驗教訓就難以發揮它的“社會效益”了。想再獲得這樣的教訓恐怕是難之又難了。於是我恐懼。
在悲哀、孤獨、恐懼之餘,我還有一個牢固的信念。如果把這一場災難的經過如實地寫了出來,它將成為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一面鏡子。常在這一面鏡子裡照一照,會有無限的好處的。它會告訴我們,什麼事情應當幹,什麼事情又不應當幹,決沒有任何壞處。
就這樣,在反反覆覆考慮之後,我下定決心,自己來寫。我在這裡先鄭重宣告:我決不說半句謊言,決不添油加醋。我的經歷是什麼樣子,我就寫成什麼樣子。增之一分則太多,減之一分則太少。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坦然處之,“只等秋風過耳邊”。謊言取寵是一個品質問題,非我所能為,亦非我所願為。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有信心的。經過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煉獄的洗禮,“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現在什麼都不怕。如果有人讀了我寫的東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瘡疤;如果有人想對號入座,那我在這裡先說上一聲:悉聽尊便。儘管我不一定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但是這文章是用血和淚換來的,我寫的不是小說。這一點想能得到讀者的諒解與同情。
以上算是緣起。
1992年
(選自《牛棚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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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生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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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親手把牛棚建成了,我們被“請君入甕”了。
牛棚裡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學家不是宣傳過“到處有生活”嗎?
但是,現在要來談牛棚生活,卻還非常不容易,“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說起”。我考慮了好久,忽然靈機一動,我想學一學過去很長時間內在中國史學界最受歡迎,幾乎被認為是金科玉律的“以論帶史”的辦法,先講一點理論。但是我這一套理論,一無經可引,二無典可據,完全是我自己透過親身體驗,親眼觀察,又經過深思熟慮,從眾多的事實中抽繹出來的。難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定的。但我自己則深信不疑。現在我不敢自秘,公之於眾,這難免厚黑之誚,老王賣瓜之諷,也在所不顧了。
我的理論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為“折磨論”。我覺得,“革命小將”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始至終所搞的一切活動,不管他們表面上怎樣表白,忠於什麼什麼人呀,維護什麼什麼路線呀。這些都是鬼話。要提綱挈領的話,綱只有一條,那就是:折磨人。這一條綱貫徹始終。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左右一切。至於這一條綱的心理基礎、思想基礎,我在上面幾個地方都有所涉及,這裡不再談了。從“打倒”抄家開始,一直到勞改,花樣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其精華所在則是折磨人。在這方面,他們也有一個進化的過程。最初對於折磨人,雖有志於斯,但經驗很少,辦法不多。主要是從中國過去的小說雜書中學到了一點。我在本書開頭時講到的《玉曆至寶鈔》,就是一個例子。此時折磨人的方式比較簡單、原始、生硬、粗糙,並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腳踹之類,大概在原始社會就已有了。他們不學自通。但是,這一批年輕勤奮好學,接受力強,他們廣採博取,互相學習,互相促進。正如在戰爭中武器改良迅速,在“文化大革命”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時新日異,無時不在改進、豐富中。往往是一個學校發明了什麼折磨人的辦法,比電光還快,立即流佈全國,比如北大掛木牌的辦法,就應該申請專利。結果是,全國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盡所能,又集中了群眾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裡,由近及遠,由寡及眾,折磨人的辦法就成了體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機會下一次再使用時,那就方便多了。
我的“論”大體如此。
這個“論”“帶”出了什麼樣的“史”呢?
這個“史”頭緒繁多。上面其實已經講了一些。現在結合北大的“牛棚”再來分別談上一談。據我看,北大黑幫大院的建立就是理論聯絡實踐的結果。
下面分門別類來談。
(一)正名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這一群被抄家被“打倒”的罪犯應該怎樣命名呢?這是“革命”的首要任務。我們曾被命名為“黑幫”。但是,這是老百姓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