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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遊魂,稀裡糊塗地低頭彎腰,向前走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只感覺到,不但前後有人,而且左右也有人,好像連上下都有人,彌天蓋地,到處都是人。我能夠看到的卻只有鞋和褲子。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更多了,人聲也更嘈雜了,磚頭瓦塊打到身上的更多了。我現在已經麻木,拳頭打在身上,也沒有多少感覺。回到黑幫大院以後,脫下襯衣,才發現自己背上畫上了一個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來,綁上了一根帶葉的柳條。根據我的考證,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平常像閻羅王殿一樣的黑幫大院,現在卻顯得異常寧靜、清爽,簡直有點可愛了。

痛定思痛,我回憶了一下今天大批鬥的過程。為什麼會這樣熱鬧而又隆重呢?小小的批鬥,天天都有,到處都有。根據心理學的原理,越是看慣的東西,就越不能引起興趣。那些小批鬥已經是“司空見慣渾無事”了。今天的大批鬥卻是一年才一次的大典,所以就轟動燕園了。

(十)棚中花絮

這裡的所謂“花絮”,同平常報紙上所見到的大異其趣。因為我一時想不出更恰當的名稱,所以姑先借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難友們的一些比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雖是小事,卻小中見大,頗能從中窺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點。又由於大家都能瞭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隱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誰,用不著學者們再寫作《〈牛棚雜憶〉索隱》這樣的書。

1、?搖圖書館學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做過北京圖書館的館長,是國內外知名的圖書館學家和敦煌學家。我們早就相識,也算是老朋友了。這樣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難以倖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頭上的是些什麼莫須有的罪名。他被批鬥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竟在牛棚中相會了。反正我們現在早已都變成了啞巴,誰也不同誰說話。幸而我還沒有變成瞎子,我還能用眼睛觀察。

在牛棚裡,我輩“罪犯”每天都要寫思想彙報。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間訓話時,完全出我意料,這位老教授被叫出隊外,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他臉上響起,接著就是拳打腳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裡。原來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紙來寫思想彙報,遞到牢頭禁子手中。在當時那種陰森森的環境中,我一點開心的事情都沒有,這樣一件事卻真大大地讓我開心了一通。我不知道,這位教授是出於一時糊塗,手邊沒有別的紙,只有使用手紙呢?還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膽,有意嘲弄這一幫趾高氣揚,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牢頭禁子?如果是後者的話,他簡直是視這一班手操生殺大權的醜類如草芥,可以載入在舊社會流行的筆記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為我們這一批階下囚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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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生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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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搖、法律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是一個老革命幹部,在抗日戰爭以前就參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調到北大來時,曾專門找我,請我翻譯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論》。從那時起,我們就算是認識了。以後在校內外開會,經常會面。他為人隨和、善良,具有一個老幹部應有的優秀品質。我們很談得來。誰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們竟有了“同棚之誼”。

在黑幫大院裡,除非非常必要時,黑幫們之間是從來不互相說話的。在院子裡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頭,連眼皮都不抬一抬。我同這位教授之間的情況,也並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個禮拜天,下午被牢頭禁子批准回家的“罪犯”,各個按照批准回棚的時間先後回來了。我正在牢房裡坐著,忽然看到這一位老教授,在一個牢頭禁子的押解下,手中舉著一個寫著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間間的牢房,一進門就高聲說:“我叫某某某,今天回來超過了批准的時間,奉命檢討,請罪!”別的人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卻是毛骨悚然,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3?搖、東語系一個女教員

她是東語系教蒙古語的教員。為人耿直,裡表如一,不會虛偽。“文化大革命”一起,不知道是什麼人告密,說她是國民黨三青團的骨幹分子。這完全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沒有旁證。大概是因為她對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家不夠尊敬,莫須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變成“罪行”之勢。當我同東語系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勞動的時候,最初只有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