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些細微末節,我體會極深。常言道,沒孃的孩子最痛苦。我雖有娘,卻似無娘,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我是多麼想念我故鄉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裡吞聲飲泣的情況就越來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總共回過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奔大奶奶之喪而回家的。大奶奶並不是我的親奶奶;但是從小就對我疼愛異常。如今她離開了我們,我必須回家,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幾天,母親異常高興,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原因是父親臥病。叔父親自請假回家,看自己共過患難的親哥哥。這次在家住的時間也不長。我每天坐著牛車,帶上一包點心,到離開我們村相當遠的一個大地主兼中醫的村裡去請他,到我家來給父親看病,看完再用牛車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窪不平,牛車走在上面,顛顛簸簸,來回兩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至於醫療效果如何呢?那只有天曉得了。反正父親的病沒有好,也沒有變壞。叔父和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我們只好先回濟南了。過了沒有多久,父親終於走了。一叔到濟南來接我回家。這是我第三次回家,同第一次一樣,專為奔喪。在家裡埋葬了父親,又住了幾天。現在家裡只剩下了母親和二妹兩個人。家裡失掉了男主人,一個婦道人家怎樣過那種只有半畝地的窮日子,母親的心情怎樣,我只有十一二歲,當時是難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須離開她到濟南去繼續上學。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麼小的力量,她也決不會放我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做了一輩子“季趙氏”。到了今天,父親一走,她怎樣活下去呢?她能給我飯吃嗎?不能的,決不能的。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連我都感覺到了。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走了,走了。誰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誰會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
回到濟南以後,我由小學而初中,而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我由一個混混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一些,對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我夢想,再過兩年,我大學一畢業,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我將首先把母親迎至濟南。她才四十來歲,今後享福的日子多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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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老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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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哈姆萊特問的是tobeornotto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籤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杆,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我閉眼又睜眼反覆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杆,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則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我到了濟南。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訊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麼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裡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於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幅輓聯:
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
對仗談不上;只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怕真出現什麼問題,派馬家二舅陪我還鄉奔喪。到了家裡;母親已經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