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花園裡不能攀折花過木,即使受到極處,也只能靜靜的欣賞和感嘆。更由於不能觸
摸,不能擁有,愈發覺得它的崇高。
手不能觸控,心靈是可以的。有好幾次,我簡直聽到自己的心靈貼近的聲音,一貼
近了一件稀世的奇珍,等於聽到一位藝術家走過的足音,也藉著他的足音,體會了中國
的萬里江山,千百世代。每件作品在那時是一扇窗,雕刻得細緻的窗,一推開,整片的
山色和水勢不可收拾的撲進窗來;在窗裡的我們縱是喝了三杯兩盞淡酒,也敵不過那片
山水的風急。
我有幾位在故宮工作的朋友,有時會羨慕他們的工作,想像著自己能日日涵泳在一
大片古典的芬芳裡,不知道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更何況每一件事物都有一段讓人低迴
沉思的典故,即使不知道典故,我想一件精美的作品也是宜於聯想,讓思緒走過歷史的
隔膜。就拿一般人最熟悉的“翠玉白菜”和“白玉苦瓜”來說吧,我第一次看到這兩件
作品就像走進了清朝的宮殿,雖然查不出它們確切的年月,也不知道何人作品,我卻默
默的向創造它們的工匠頂禮。
翠玉白菜的玉原本是不純的翠玉,沒有像純玉一樣的價值,由於匠師將翠綠部分雕
成菜尖,白玉雕成菜莖,還在菜尖上雕出兩隻栩栩如生的螽斯蟲,使那原來不純的玉,
由於創作者的巧藝匠心,甚至比純玉有了千百倍的價值,白玉苦瓜更不用說了。就是一
塊年代久遠的漢玉,如果沒有匠心,也比不上這兩件作品的價值。
故宮有許多作品都是這樣的,不用談到玉器,有許多銅器、鐵器,甚至最簡單的陶
瓷器,它們原來都是普通的物件,由於藝術的巧思站在時間之上,便使它們不朽。但是
我在故宮的朋友仍然是不滿足的,他們常常感慨八國聯軍之後,太多中國的寶物流入番
邦,成為異國博物館的稀世之珍,我們觀賞不易,只有藉著書籍圖冊來做鄉愁的安慰,
我們總是恨不得中國的歸中國,屬於中國,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情感,據說法國人一再
向英國政府提出請求,希望英國歸還留在英女王皇宮中的法國傢俱,理由很簡單:這些
歷史悠久的法國傢俱,在英國只是傢俱,在法國卻是國寶,英國的不歸還卻沒有理由,
這種冷淡的態度曾令許多驕傲的法國倫為之落淚。
中國流至世界各地的絕不僅止於傢俱,因此每次我看到各國的博物館開出中國館,
展出連中國都沒有的寶物時,雖不致落淚,卻覺得無比惆悵,像一些滴落的血。可嘆的
是,我們連爭取都沒有,只能在外國的博物館裡聽黃髮藍眼的人發出的采聲。有一回在
西雅圖美術館看到許多精美無匹的唐三彩,使我在美術館門口的腳步浮動,幾乎忘記了
怎麼好好的走路。
最近,我在故宮,曾仔細地站著欣賞幾個象牙球,那些大小不一樣的象牙球,即使
隔櫥窗,還能看到球中有球,一層層的包圍著,最細小的球甚至可以往裡面推到無限。
其實,象牙球在故宮裡只是最普通的寶物,也有許多流到外國,但一點也不減損它的價
值——恐怕一個匠人的一生,刻不了幾個象牙球吧!
在那一刻,我覺得中國藝術的珍藏,和文化的光華真有些象牙球似的,一層一層的
發展出來,最後成為完美的圓形的實體。
我們看過不少外國文化藝術的顛峰之作,也曾令我們心靈震盪,但它的意義還比不
上一個象牙球,因為象牙球只是中國藝術心靈的小小象徵,它裡面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
創作的人和我們有相同的文化,用相同的語言文字,甚至和我們有一樣歷史和地理的背
景。
我覺得,故宮給我最大的感動,是它讓我們感到在浩浩土地悠悠歷史中並不孤立,
有許多流著和我們相同血液的偉大心靈陪伴著我們,環視著我們。這樣想時,我就不再
那麼羨慕在故宮工作的朋友了,因為我們不是研究者,只是欣賞者,從大角度看,故宮
只是一條血的河流,一個可以呼吸的花園,或者只是一種呼應著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