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為什麼有時候他說的話總叫我觸動到說不出話來。微微低頭,見湖水濃滑若暗色的綢無聲漾過,身上穿著的宮女裙裝是素淨的月白色,映著流波似的月光隱隱生藍。有素雅一色落於裙上,卻見一枚鎖繡納紗的衿纓(4)兀自有柔和光澤。
銀色流蘇,玳瑁料珠,顯見是男子所佩的物事,應該是眼前那個人的。本當立即還給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見他重取了船槳划行並不注意,便悄悄開啟一看。
衿纓輕若無物,幾朵杜若已被風乾,似半透明的黃蝶,依舊保留高貴姿態,幽幽香氣不絕如縷。我會心微笑,杜若是高潔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纓還他,見有柔軟一片紅色收於袋底,隨手摸索出來對著月光一看,幾乎要驚得呆在當地。素白掌心上輕飄一抹正是我除夕當夜掛於倚梅園梅樹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態笑貌纖毫畢現。任何人只消仔細一看都曉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幾乎不知所措。只覺得腦中縷縷響起《山鬼》之調,迷迷茫茫似從彼岸而來,隔著虛幻的迷津洪渡,只反覆詠歎一句他剛才所說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撐舟前行,偶爾讚歎月光如銀,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虛,一瞬間辨不清方才與我高談闊論的那人是不是細心收藏了我的小像與杜若一併珍藏的那人。直到髮髻上那支鏨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過來。鏨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賜珠寶中的一件,我瞧著手工好,款式也別緻,便別在了髮髻上,連換作宮女服色也不捨得摘下。誰想它打磨的這樣光滑,頭髮一鬆幾乎受不住。乍然一見這簪子,立時想起自己是玄凌寵妃的事實,倉促間迅速決定還是裝作不知最好。極力鎮定收拾好心緒,把杜若與小像放於衿纓中收好,才平靜喚他,“王爺似乎掉了隨身的衿纓。”
他接過道一聲“多謝”,隨即小心翼翼放入懷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開啟看過。彷彿我看與不看都是不要緊的事,他只管珍愛這衿纓之中的物事。
我徒然握緊裙上金線芙蓉荷包下垂著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著手也不覺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時得到的,怎麼得到的,我全然不曉得,費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覺得這樣放在他身邊一旦被人發現是多麼危險的事。可是見他貼身收藏,卻也不忍說出這話。
雲淡風輕的他載著滿腹心事的我,他彷彿是在說著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此枚衿纓是清心愛之物,若然方才遺失,必是大憾。”
我這才聽見他說話,自迷茫中醒轉,道:“王爺言重了。一枚衿纓而已。”嘆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勉聲道:“既是心愛之物,王爺不要再示於人前,徒惹是非無窮。”
他還未及說話,小舟已到棠梨宮後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辭,想起一事,轉首含笑欠身: “有一事請求王爺。”
“但說無妨。”
“嬪妾於行宮內曾偶遇小小麻煩,幸得貴人相助解圍。只是無論王爺聽說任何關於太平行宮夜宴當晚的事,都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曾與嬪妾相遇說話,就如今晚一樣。王爺如應允,乃是嬪妾大幸。”
他雖不解其中意,仍是微笑應允,“諾。小王只當是與婕妤之間一個小小秘密,不說與第三人知。”他又道:“能與婕妤暢談是小王之幸,如清風貫耳。日後有幸,當請婕妤往小王的清涼臺一聚,暢言古今,小王當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陰晴圓缺,人亦講求緣分定數。有些事隨緣即可,有些事王爺多求也是無益。盛夏已過,清涼臺過於涼爽,嬪妾就不前往叨擾了。”
他有一剎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覺按住適才放衿纓的所在,轉而澹然道:“清涼臺冬暖夏涼,如有一日婕妤覺得天寒難耐,亦可來一聚,紅泥小火爐願為婕妤一化冰寒霜凍。”他垂下眼眸,下裳邊緣被湖水濡溼,有近乎透明的質感,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溼了一般,“清也盼望,永遠沒有那一日。”
內心有莫名的哀傷與感動,彷彿冬日裡一朝醒來,滿園冰雪已化作百花盛開,那樣美好與盛大,卻錯了季節,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會不記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PS:此段適合聽著范文芳的《示情》來閱讀。清淡旋律配清淡的愛情,多麼美好與憂傷。
註釋:
(1)、借用越劇《紅樓夢》選段中幾句,為寶玉設想的與黛玉的婚後生活,兩情融洽。
(2)、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