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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都比太平行宮地勢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氣並未因為初秋的到來而全部消退。連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開的久些。然而終究已經是近九月的天氣,太液池十里荷花瀰漫著一種開到極盛近乎頹敗的靡靡甜香,倒是荷葉與菱葉、蘆葦的草葉清香別緻清鬱。十里風荷輕曳於煙水間,殿閣樓臺掩映於風霧中,遠處絹紅宮燈倒影水中,湖水綺豔如同流光,四處輕漾起華美軟緩的波榖,我如同坐於滿船星輝中徜徉,恍然間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間。

見舟尾堆滿荷花,我微覺疑惑,出言問道:“已是八月末的時節,連蓮蓬也不多了,為何還有這許多新開荷花可供王爺採摘?”

他徐徐划動船槳,頎長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動,蕭蕭肅肅如松下風,散漫道:“許是今夏最後一攏荷花了。小王夜訪藕花深處,驚動鷗鷺,才得這些許回去插瓶清養。”

我仰視清明月光,“王爺喜歡荷花?”

“予獨愛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瀲而不妖。”他溫文笑言。

流水潺湲流過我與他偶爾零星的話語,舟過,分開於舟側的浮萍復又歸攏,似從未分開一樣。

我見已經無人,便從船艙中鑽出,坐在船頭。我的鼻子甚是靈敏,聞得有清幽香氣不似荷花,遂問道:“似乎是杜若的氣味?只是不該是這個季節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靈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視如鉤彎月,清淺微笑似剪水而過的一縷清風,帶起水波上月影點點如銀,“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寫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壓住心底些微吃驚,“王爺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語,手上加勁,小舟行得快了起來。

見玄清意態閒閒,划槳而行,素衣廣袖隨著手勢高低翩然而動,甚是高遠。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爺乘不繫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閒雅適哪。”

他亦報以清淡微笑,回首望我道:“莊子雲‘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3)清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富貴閒人一個,只好遨遊與興。”忽而露出頑色:“不意今日能與美同舟。竟讓小王有與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曉王爺本意,嬪妾必然要生氣。請王爺勿要再拿嬪妾與西施相比。”

玄清輕漠一笑,大有不以為然之色,“怎麼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為西施是亡國禍水?”

我輕輕搖頭,曼聲道:“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達理,又何故說剛才的話。”

輕攏荷花,芳香盈盈於懷,“范蠡是西施愛侶。西施一介女兒身,卻被心愛之人親手送去吳國為妃,何等薄命傷情。縱然後來摒棄前嫌與之泛舟太湖,想來心境也已不是當日苧羅村浣紗的少女情懷了吧。綺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與敵國君王為妃,老來重回他身邊,可嘆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樣的驚歎劃過,唇角含笑,眼中滿是鎖不住的驚喜,“史書或嘆西施或罵吳王,從無人責范蠡。清亦從未聽過如此高論。”他忽然撒開船槳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嘆弗如。”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小舟輕晃,我一驚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覺不好意思:“嬪妾只是以己度人,閨閣妄言,王爺見笑。”

許是船身搖晃的緣故,忽然有東西自他衣襟紐子上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渾然未覺,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對西施是傾心以待。”

我點頭喟嘆,“是。夫差是傾一國之力去愛一個女人。是愛,而非寵。若只是寵,他不會付出如斯代價,只是於帝王而言,這太奢侈。”

他似襟懷掩抑,感嘆道:“寵而不愛,這是對女子最大的輕侮。”

心中突地一動,他說從未聽過我這般言論。而他的話,我又何曾聽別人說過,豁然間似乎胸腔之中大開大合,眉莊的話與他的話交雜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說不話來。

宮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寵可保朝夕,又有誰敢奢求過愛。縱使我曾抱有過一絲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並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驀地轉頭,目光似流光清淺掠過我臉龐,“婕妤似乎心有所觸,是肺腑之慨。”

蘭舟凌波,劃入藕花深處,清風徐來,月光下白鷺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紅鯉出水濺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對,片刻復又如常微笑:“王爺多心了,嬪妾只是就事論事,也是感嘆西施紅顏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