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於書中凝幻神思的情節,他的口齒極清爽,娓娓道來令人如臨其境。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我卻聽得並不專心,偶爾入耳幾句,更多的是想起書中描繪的句子,對比著他對真實風景的描述。
其實他坐於太后身側,與我隔得極遠,銷金融玉的富貴場所,他的見聞於宮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流,大異於昔年的閨閣生活與今日的鉤心鬥角。
太后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作,視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醫院的御醫隨侍於太后的頤寧宮。可憐溫實初剛治完護國公又馬不停蹄趕去了太后宮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玄凌召了我坐於他身側,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麼遠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著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吓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鬱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溼人衣;灕江的濛濛細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於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於我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著玄凌一笑,玄凌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復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並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並不看我,介面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凌頗感興趣的看他:“怎麼說?”
玄清只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彷彿事不關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凌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著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淺淺笑:“理想之於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瞭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裡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並非輕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為成為後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硃紅宮牆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著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於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只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彷彿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非我可以比擬。
並且,我的生活中戰亂已經太多,對於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