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上,練練筆而已。”他把手邊的稿子拿給我看。
題目是《大史詩》,原來他正在寫一部像中世紀庫爾武夫、尼伯龍根歌或羅蘭之歌那樣的鉅著,歌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
張澤厚字斟句酌,寫得很慢,有空就寫幾行,邊寫邊改,他對創作很虔誠,似乎是關係他生命的一件大事。
張紫葛雖雙目失明,卻是個熱情奔放的人,他的鋪位在監房最裡面靠窗處,卻常與人搭訕、說笑,甚至稱兄道弟。他經常穿一套白色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有人偷來水果與他共享,理髮員劉槐清曾包好水餃請他品嚐,他的人緣極好。
我第一次與他接觸是在廁所,他似乎注意我很久了,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他連聲說:“厲害,厲害,你的名子太厲害了!”我問他:“怎麼個厲害法?”他說:“地就是祖國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山是偉大祖國的壯麗河山,王就是主宰,你要主宰祖國的土地和山河,還不厲害嗎,簡直是帝王的名字。”
“按你這樣分析,我的名字是反動透頂了。”
“老兄不要介意,開開玩笑而已。”
我覺得這人很隨和,逐漸與他接近,得知解放前他曾在新疆新聞界工作,便說:我曾在《太平洋》上讀到新疆的演變狀況,盛世才在那裡搞*政治,吳忠信搞懷柔政治,直到張治中才標榜*政治。他說自己恰是張治中手下《新疆日報》社的社長。
一次,他向我借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第二天集合時,我便把小紅書遞給他。過幾天,他委婉地批評我太大意了。他說:“在眾目睽睽之下,你把書交給我,會引起左幹事的注意。監獄裡是不許讀外文的,而我是雙目失明的人,竟能讀語錄,這不正好反證我的眼睛能夠看書嗎?”我感到他思想細密,也看出他並非完全失明。他眼睛欠佳,聽力卻特別好,腦子更好使,經常瞭解隊上各方面的情況和外界情況,並進行分析。總之,張紫葛雖有視力障礙,卻有一雙慧眼,心如明鏡,明察秋毫,身邊有這樣一位師長和難友,真是福氣。
可惜,好景不長,張紫葛因滿刑而回到重慶,再見到這位可敬的長者已是上世紀80年代。這時他雙目已完全失明,在房間裡走路都會碰到茶几,但早已名滿天下。回到西南政法學院任教後,培育了滿園桃李,離休後相繼寫出《心香淚酒祭吳宓》、《在宋美齡身邊》等幾部著作,並和他的學生溫小莉女士結婚,他們的女兒剛剛上小學。“明珠之光自不可掩”,是金子總會發光。
張澤厚大概在1975年或更晚才離開13隊,終於等到了為右派*,他終於恢復了名譽和人格尊嚴,但畢竟年事已高,身體多病,他的《大史詩》一直未能問世。
這兩位飽學之士,如果不遭到1957年的厄運,該為我們的文壇提供多少精神財富?這是他們個人的不幸,還是時代的不幸?
智者的行跡越走越遠,在我的腦海裡,卻常回響著紫葛先生蹣跚的腳步和澤厚教授柺杖扣擊地面的篤篤聲響。
70胡風夫婦在蘆山
9月,是成都平原稻穀收穫的季節,而在一兩百公里外的蘆山卻仍使人感到陰溼寒冷。凜烈的夜風吹拂河谷,奔騰的溪水流過古老的磨房,山鄉的節奏格外迂緩、近乎停滯。在北京京郊被關押十年的著名文藝理論家、詩人胡風及其夫人梅志,這時又從成都被秘密轉移到這鮮為人知的陰山背後,企圖避開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
臨行前已近半夜,沒有告知他倆去向,深色的布幔已遮住二人的視線。吉普車在茫茫的夜色中疾駛,越過一座座黑黝黝的縣城,沿著浪花飛卷的青衣江顛簸。危崖陡峭的飛仙關顯得異常森嚴險峻,從這裡轉入坎坷狹窄的公路,便進入了蘆山縣境。到苗溪茶場時,正是黎明前最墨黑的時刻。
這年年初,關押犯人的勞改農場就在磨房溝。醬園房一帶經平整土地,修建了五幢別墅式的住宅。青堂瓦舍、白牆獨院,質樸而略顯森嚴,與關押一般犯人的監舍大不相同。這些住宅的設計師和建造者不知道誰將住在這裡。
磨房溝“別墅”的工程尚未完竣,作為要犯的胡風已來到苗溪,便被安排在炸藥庫暫住。這座當初放炸藥的倉庫坐西朝東,進門有兩間平房,各十餘平方米,胡風夫婦暫住一間,看守人員住另一間,當時茶場領導層中只有極少數人知曉此事。
這兒地處靈鷲山下,群峰環抱,淺丘起伏,沿著崎嶇的青石板小徑,一邊通醬園房和場部,一邊通花果山,出門便是農業隊的彎彎水田,常可看到犯人們在田坎上往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