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來實際上是沾了他的光,因為他在省城裡讀書,支書想著讓他當個嚮導,不然農村人到城市裡來,就像一條河溝里長大的魚摸到大海里,橫豎都找不著方向。那時儘管他靠一個月十二元的助學金維持全部生活,還是把爹和支書拉到燴麵館裡,熱熱和和地吃了一頓飽飯。當爹聽說他每月有十二塊錢的助學金時,吃驚地放下飯碗,一邊抹著鬍子上的飯湯,一邊大驚小怪地說,十二塊?乖乖,我們全家一年才花幾個子兒啊?聽了爹的話,田俊濤直想哭,他以為爹是想跟他要錢。其實他的爹這樣說,只不過是想在支書面前得意一下兒子的本事。回去之後,他偷偷哭了一回,跟同學借了二十塊錢,準備讓爹走的時候捎回去。
田俊濤想,爹活這麼大年紀,最遠的地方才是去過界首,他哪裡知道城裡的錢是怎麼流出去的?十二塊錢,那能叫錢嗎?他連一雙襪子都沒捨得買過。
爹走的時候,又到學校來了一次,這次是他自己來的,估計是想著讓俊濤省一回飯錢。父子倆坐在田俊濤的寢室裡,相對無言。俊濤說,爹!爹說,濤!然後都沒話了。田俊濤想把錢掏出來給爹,但又覺得這個時候拿出來,還沒吃飯,好象趕爹走似的。正在猶豫,卻見爹從懷裡掏出來一個手巾包,裡三層外三層的,是一卷一塊兩塊的票子。田俊濤知道爹是給他拿錢的,眼圈馬上紅了。他說,爹,我還沒孝敬二老,怎麼會再花家裡的錢?
爹把錢放在桌子上說,濤,你也別嫌少,這是你娘和我的一點心意。你在這大地方,花錢的地方多,可別小了自己,讓人家看不起!
田俊濤仰臉看著屋頂,禁不住淚水撲塔撲塔滾落下來。
不管怎麼樣,學校比起家裡來確實是舒適的。別說這個城市,田俊濤覺得校園還沒熟悉
,四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他品學兼優,在學校裡就入了黨,再加上根正苗紅,省委機關去學校挑人,一下子就挑中了他。先是在省委辦公廳寫作組裡寫材料,後來就跟了副書記當秘書,再後來就被突擊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了。田俊濤當了大官,回家的時候卻更少了。只是過春節的時候回去一趟看看父母,連頓飯也來不及吃就坐上車走了。田來福沒去城裡找過他,怕給他添麻煩。倒是他的陳姓的親叔叔卻從安徽找了來。這麼多年他靠一個外姓人撫養成人,家裡人從來沒有惦記過他,現在卻這麼快找了來。田俊濤安排好他的吃住,然後說,今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姓田,不姓陳。
叔叔讓他想起來餓死的父親和投河而死的母親。
雖然他沒有認下他的親叔叔,可是後來他卻每年回界首一趟,給他的生父上墳。
田俊濤是在他最走紅運的時候成的家。娶的是地地道道的城裡姑娘。她的父母都是知識份子,就在農學院教書,他的岳父就是他當初的老師。田俊濤把媳婦第一次領回家去,把小田寨的人給驚呆了,哪見過這麼漂亮洋氣的閨女啊,簡直和電影上的人兒一個模樣,來看的人比看影戲還熱鬧。田來福老兩口子還有三個姐妹更是把她敬得像神仙一樣。卻不知怎地,那媳婦卻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田俊濤一九七四年二十四歲被突擊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一九七八年被作為“雙突”幹部被罷免。他倒是沒有過什麼惡行,讀書期間也沒有參與過什麼迫害人的活動。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在機關是個敬業的好乾部。他是因為政治原因上的臺,也是因為“政治”原因下的臺。在那個政治大變遷時期,沒有人會為一個人的命運而改變歷史的軌跡。
田俊濤成了省委調研室的一名普通幹部。他被罷免後,潛下心來複習功課,一九七九年考入北京中國農業大學的研究生班。那一年他二十九歲,他兒子都三歲了。
田俊濤研究生畢業後堅決要求回到了河南。他被作為一般幹部分配到省農林廳,兩年後因為當時執行的快速選拔知識分子政策,被提拔為處長,第三年提為副廳長,到了第六個年頭,他已經當了農林廳廳長。
有人說田俊濤命硬,天生有官運,倒不如說他有毅力,怎麼跌倒就怎麼爬起來。
田俊濤靠了他的毅力在官場上再一次站了起來,可是在他妻子的心目中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一開始還算可以,而到他從官場上退下來的時候,已經被弄得面目全非了。最讓他傷心的就是他那次帶王小玉和他一起回家,她堅決不在她家的廁所(他們家叫茅廁)裡解手,每天讓田俊濤帶著她到田地裡去解決。更讓田俊濤受不了的是,她說不能聞到他爹田來福身上那種氣味。
什麼氣味啊?我怎麼沒聞到?田俊濤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