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漸消除盡淨“縴夫”的遺聲遺色,從而使他從“縴夫事件”的瓜葛中解脫出來,還原為一個純粹軍人“公孫龜年”;如果不是高旭旺在他轉業之前,消除掉他的檔案中,有礙他前途命運的實質性內容,只在“受過何種獎勵和處分”欄內,籠而統之填寫上一句“曾受過留黨察看處分”,而在不失原則性前提下,使“縴夫事件”實質性內容闕如;否則,地方上哪個單位哪個部門,能夠接受一個、敢於接受一個筆名叫縴夫的詩人呢?能夠接受一個、敢於接受一個被全國通報“所有書、報、刊編輯出版單位,不準再發表和出版其作品和有關介紹、評論文字”的“欽犯”呢?
公孫龜年在生出對高旭旺綿綿不盡感激之情的時候,也為自己過去某些小小狡猾伎倆而不無慶幸。比如,筆名“縴夫”,打從“文革”之後,他把那本地下刊物《我們》編者,給自己起下的筆名“千夫”,諧其音改為“縴夫”,第一次使用它公開發表詩歌作品時起,直到三年前不再發表作品為止,他從來就沒有讓這個筆名和本名“公孫龜年”,作為鉛字一塊出現過。他至今沒有出版過自己的詩集,可在報刊上發表作品,並應編者要求附帶讓作者自備“自我介紹”文字,以備刊用的時候並不少,但在那些文字中,以及在別人為他寫的評論文字中,他從來沒有讓出現過,“縴夫原名公孫龜年”之類字眼。甚至,直到老實的妻子杜花團,把那封有關部門的追查信,封面上寫著“轉詩人縴夫所在單位領導收”的追查信,原封不動地轉寄部隊領導之前,連部隊也沒人知道,“縴夫”就是他公孫龜年。
這是公孫龜年刻意為之的結果,這也令他犯事之後受益匪淺。
在公孫龜年受處分不再發表作品之後,在他走馬燈般轉換過的那些部隊工作單位裡,即使人們知道他是一個曾經犯過錯誤受過處分的人,也鮮有人知道公孫龜年即詩人縴夫。這既得益於高旭旺對他人事檔案不失原則的技術性處理,也得益於他在部隊養成的“保守機密、慎之又慎”的保密觀念,和這種保密觀念轉化成的,對###染指的提防心態。當然從根本上講,是得益於他犯事時,他的工作單位性質和對犯錯誤者的客觀要求。
公孫龜年原來工作單位是一個部隊絕密單位,素有“紅色保險箱”之稱的部隊絕密單位,對外界接觸是有嚴格規定的,包括向外投稿,既是不準涉密的,也是要求儘量不使用真名實姓的。
在這樣單位工作,對於犯了嚴重政治錯誤的人,據說戰爭年代一般處理方式是讓其“消失”,這種“消失”包括槍斃,也包括使用其它技術性的“自然消失”;進入和平年代之後,處理辦法則絕少使用“人身消失”的辦法了,一般處理步驟是,先隔離涉密崗位,再進行嚴格的警告“洗腦”教育,最後才是揹著處分轉換環境。輕者留黨檢視、降職留用到非涉密單位工作,重者開除黨籍軍籍貶謫為民,或長期勞教或判刑服刑。但無論哪種處分,在岀事人員的檔案處理上,其犯錯誤的具體內容,一般都是要進行“空泛化”處理的。其出發點,依然在於防止洩密。這也是公孫龜年的檔案中,看不到丁點兒“縴夫事件”影子的客觀原因所在。
當然公孫龜年自己的狡猾伎倆也不能不說是他後來的一種保護色。
對“文革”政治公孫龜年並非心無餘悸。他那濃烈而又總顯偏執的詩人氣質,對現實政治的強烈關注和對社會問題的尖銳思考,與他時時處處小心謹慎的行藏,常常是那樣的不協調。他的詩作品表現得總是一種濃烈的入世情懷,而他與詩界卻從來沒有過直接性交往,連他的投稿,他與報刊編輯部的來往信件方式,都是特務性的,全是透過自己當鄉郵員的妻子茹花團來中轉進行的。他陶醉過自已的名聲,他詩情狂放不羈,但在為人處事上卻又冷靜得要命,有時冷靜到謹小慎微程度。
其實,無論過去作為一個行為嚴謹的職業軍人,還是一位思想放浪、膽行無羈的詩人,還是如今作為一個已經棄詩而希圖另起爐灶幹一翻事業的軍轉幹部,公孫龜年還是顯得太單純了。且不說軍隊並非真空,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對於他這樣一位中國文化界重大事件的當事者,即使保護者再有多大本事能為他消痕滅跡,為他保密,但真正要做到又何其難?誰敢為友情把自己政治生命拿來作賭注?再說,就算高旭旺真為保護他,為他創造了一個真空和遮蔽,但在中國強大而密如蛛網、無所不在的政治觸角面前,不是也顯得蟬翼般微薄而不足道嗎?
正當公孫龜年波動的心湖,漸漸平靜下來,以為儘管轉業分配到一個與自己有干係的《場》雜誌,卻是自己從未涉足過的一個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