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看著教授的公孫龜年和宣石狗。
宣石狗晃忽記得,十年前,就聽過老師說過類似的話,此刻,這位高中生農民彷彿才真正聽懂了一些什麼,矮矮敦敦的他側望著自己高高瘦瘦的老師,那凝眉,那迷眼,那半開半合的嘴唇,都表明,正在洞明一些什麼的年輕人,似乎也在悔恨著一些什麼,也許是十年歲月再沒有和老師聯絡過、學習過的“空白少年頭”的悲嘆吧?
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公孫龜年是異常平靜的,似乎只有他知道教授肯定還有話要說。他站在教授另一側,緊閉嘴唇,在耐心地等著,等著。
獨輪般的夕陽,已有少半輪落下山去了。落日殘照,此刻已只能夠照耀著海撥近2000米的妙極峰頂了。夜色的潮水已經浸漫上了龜峁山所有的嶺脊,惟有挺撥的妙極峰,如漂浮在蒼茫大海上一葉鼓著風帆的金色方舟,一葉馬上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的金色方舟。
果然,久久沉默了一陣子的黑太亮教授又說話了。
但這次不是對天地發言的,也不是對所有在場的人發言的,而是側轉過身來,專門對著公孫龜年說話的。
“公孫龜年同志,我本人一直是黨外人士,共產黨的許多與時俱進的政治術語,我都不會說,但此刻,我還是想作為一個老黨外人士,對您,一名共產黨員,說幾句心裡話。儘管貴黨已不承認您為黨員。不過,我還是勸您要記住,您始終都要把自己當一名真正共產黨員看待,甚至把自己當中國共產黨的最後一名黨員看待。共產黨不是有一句話嗎,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依我看,無論功也罷過也罷,只要共產黨的綱領上、宗旨上、旗幟上永遠寫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字,您都應該把自己當這個黨的最後一名黨員看待,並把您那顆心,全心全意地留在這個黨內。”
老人盯著公孫龜年,見公孫龜年無聲地點著頭,接著說:
“只要這個黨的旗幟上永遠有那五個字,不管她還會犯什麼樣的錯誤,您都應該相信,中國的精英人物中都會有人集中在她的麾下,給她以新的智慧,克服自己執政中的困難,直到她不需要再舉這面旗幟,或者再也舉不起這面旗幟的時候……那時,歷史肯定會有自己新的一套前進方式。”
老人說著深深嘆了一口氣。
“告訴您,在打成右派之前,我寫過入黨申請,在平反之後我也寫過入黨申請,可黨組織……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然把入黨當夢,可就像宣老頭剛才說的,人們總把我當瘋子。瘋子就瘋子吧!一個老右派,一個妻離子散的老右派,一個幾十年無家無室,浪跡四海的孤老頭子,還把加入共產黨當好夢來做,不是瘋子是什麼?可誰瞭解他靈魂上飄揚的那面旗幟啊!”
老人顯岀悲哀,但接著就換成一副欣慰口吻。
“公孫龜年,您是幸運的。我黑太亮能遇到您也是幸運的。您把您的著作,您交給那面旗幟的心,都明明朗朗地清清爽爽地留到世上了,再大的磨難,對您來說,都不算什麼了。而我遇到了您……”
老人說到這裡,突然又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妥,乾脆完全轉過身來,掃一眼工作隊員們,最後又對住白東明說:
“……又遇到了您白東明隊長,你們工作隊同志,我這老瘋子也是幸運的。剛才我說了,黃土高原和龜峁莊,高原大龜峁、龜峁小高原,退岀傳統農耕,恢復草植被,不是小事。你們去研究院找我那陣子,我正在唐古拉山上的格拉丹冬瘋跑。各拉丹冬,哪是什麼地方啊?是黃河長江瀾滄江三江源頭啊,是中國名副其實的奶頭山呀,斷了水,全中國就斷奶了。海撥五六千米,那麼大那麼高的地方,長一棵草容易嗎?生態太脆弱了,毀一片草地,幾十年都恢復不了呀。可就那裡,有不多幾戶牧民,放養著不多一點羊群和牲畜,也就區區幾萬只吧,就把那裡的生態破壞慘了。草地日益沙化退化。幾戶人家,影響得卻是全中國的水份、空氣、陽光、氣象。我們花了多少大錢呀,搞這水利工程那水利工程,為什麼啥不得九牛撥毛花一點小錢,幫那區區幾戶牧民,移民下各拉丹冬呢?我們盡幹些捨本求末的事。”
後來教授就說起龜峁山的恢復草植被問題。
那天,大家是在山上吃飯的。由三個女人肖俊英樊巧珍和張小燕操廚,做得是公孫龜年教給大家的有名疙瘩湯。那頓飯,黑太亮教授很少再說話,但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恢復龜峁山草植被”研討會。
那天,除黑太亮教授和老宣頭仍然留在山上外,其餘人摸黑下了山。工作隊全體和宣石狗回到龍王廟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