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的,更確實地說,這是一種時刻準備征服自然與社會而做王者,同時,也隨時準備臣服自然與社會而做奴隸的思想,它的核心,是個人生命對權威的崇拜與權者的人身依附。
哦,這是一座如此雄渾壯闊的大高原,高天厚土,堆金積玉,時代與社會,彷彿能以各種各樣的需求,向她索取到任何歷史的精神財富。這又是一座如此窮困潦倒的大高原,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彷彿在打著寒顫,彷彿歷史與現實,從來就沒有給她做過一件時髦的象樣的衣裝。
多少天,宣石狗就生活在這種純然詩性或純然神性的生活中。
直到有一天,宣石狗走進一個小山窪,一座三面被山環護,一面是一條沙石公路和一個小小沖積平原的院落,他才結束了自己風箏一般,隨風漫遊的詩性的神性的旅途,如一面招魂幡,招回他出竅而云遊的靈魂,回到現實中來。那是在他走過那座院落門前沙石公路時,那塊掛在由粗劣水泥做成的方型門柱上的一塊牌子,那塊橫掛的黑色石質的牌子,兩行凹型塗金的字一片蒙塵,但卻令他驚喜萬分:中國黃土高原草植被研究所。
啊,中國還真有個研究草的科研機構啊!
解放以後,發展農業生產,作為發展國民經濟的基礎,強調成為一種基本國策,以糧為綱,擴大耕地面積與提高單位產量,是農業發展天平上兩個幾乎同等重要的法碼。特別是提倡農業學大寨運動以後,盲目追求擴大耕地面積的做法,愈演愈烈,開山造田,圍湖造田,填海造田,拓荒造田,截流造田,長期成為一種聲勢越來越浩大的洪流。以黃土高原溝壑區、丘陵溝壑區、土石山區為主要地貌型別的河陰縣,也不例外。一座座頂部渾圓,巔連起伏猶如大海波浪的崗丘,一方方頂部平坦,但四周溝谷崩塌如刀削斧劈成陡岸的塬地,一條條呈倒漏斗形狀,土松坡急的溝谷與溝壑,全都搞起了所謂海綿田或海綿梯田。原本就稀零、脆弱的那點植被,幾乎破壞殆盡,樹木砍了,灌木砍了,草木鏟除了。龜峁莊所在的龜峁山本屬幹石山區型別,山體相對海拔較高,且石厚土薄,溝深坡陡,根本不宜農耕,可也被開發為天梯式的農田了。原來相當不錯的植被,喬、灌、草茂密的天然林山和幾個荷葉型的草甸草溝,被刮鬍子似的颳了個盡光光。結果是,梯田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彷彿成了登山的梯板,而幾條溝原有的泉溪也幹了,斷流了。天旱成災不說,連天不旱也成災,大雨梯田崩塌,山體滑坡,山洪傾瀉,泥石流肆虐,小雨卻等同旱天,下了半天,天一放晴,馬上又堅硬如鐵。
那次龜峁山大火以前,龜峁莊不僅不吃國家救濟,而且在河陰堪稱富裕。但自從那次大火之後,十多年來,龜峁莊全是靠國家救濟,且救濟額度隨山林破壞日益嚴重,人口日益增加越來越大,日子卻過得也越來越窮。泉流尚能見水的時候,他們在幾條溝裡築了石壩,國家支援了幾臺微型發電機,村裡有電燈照明,還能辦幾個水磨坊,磨米磨面磨豆腐,增加點集體收入和個人提留,彌補國家救濟之不足,日子過得雖貧寒,但還能勉強過下去。搞成所謂海綿梯田後,水沒了,電沒了,磨不能轉了,國家救濟款救濟糧卻一年比一年增加,日子也過得反倒一年比一年更悽惶。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情況不僅未見好轉,反而更糟。集體本來就沒有任何公共資金積存,連村裡的那點包括農機具和水利設施等在內的集體資產,也被一鬨而搶,盪漾無存。村黨支部和村委也曾想盡點子,想辦一些村辦企業,可如此一個既無地礦產資源,又無水電林木優勢的幹石山區能辦什麼呢?這時人們彷彿是突然發現,黃土戴帽的大山裸露的基岩似的,整個龜峁莊上上下下,溝溝汊汊全都在破山取石了,或做石料或燒石灰了。真可謂處處點火,處處冒煙,釺聲叮噹,響徹明昏。
哦,我的女兒如水的家山
我的男兒如追日夸父的家山
在整日呻吟
哮喘如布帛撕裂之聲
破傷風在追日的逆旅之中
擲杖 擲杖而生的鄧林
它在哪裡……
這是當年,已經同陶重農結婚多年,但尚在老城小學當老師的宣素蘭抒寫家鄉的一首題為《家山》小詩中的詩句。
開石料,燒石灰並沒有給龜峁莊帶來富裕。他們開採加工的石材產品,質量粗劣無人購買,燒製的石灰質量不錯,但也賣不出去。河陰縣能燒石灰的村子多哩,且好多村傍著馬路,誰大老遠走山徑小路來買你龜峁莊的?辦石場和燒石灰忙活了一陣子,就偃旗息鼓了。事沒辦成,倒把個龜峁山破壞個千瘡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