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簡直像她在不知覺間誤入了什麼異界。
就在剛才,在她跨過門檻的那個瞬間——
蘇長泠倒提著長劍小心打量起這院內的佈局,藉著比先前略清亮了些的月光,她能清楚地瞧見腐朽的房樑上,佈滿了塵埃的蛛網,和簷角下,掉了色、又脫了皮的彩拱雕花。
天井下襬著的兩隻水缸已缺了口,缸底裡沉著捧泛著腥臭味的稀泥。
——破敗、荒蕪,陳舊。
從門前半脫落了的匾額,再到小堂屋內蒙了塵的帛畫,整個院落,四處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死意。
——程家這種人丁興旺,又在休寧頗有些權勢的大戶之中,怎會出現這樣荒敗的院子?
蘇長泠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手上始終捏著道能隨時破煞的印訣。
被蟲蛀出了洞的窗紗後隱約映照出一線人影,空中傳來陣細細的、似女子又似嬰孩的哭聲,她低頭掐著那訣思考了片刻,到底決定繞進屋去看看。
戶樞都松已動了的木門並未上鎖,被劍鞘推動時發出段“吱嘎嘎”的哀鳴。
木質地板上堆積了分許厚的塵灰昭示著這屋子已許久不曾住人,蘇長泠循著那哭聲傳來的方向一路拐上閣樓,卻又在踏進那間門上貼了張褪色喜字的房間後,只瞧見了一方擱置在窗邊小桌上的螺鈿妝奩。
“嘭!”
原本大開著的房門突兀關合,木門碰撞著,迸出聲“嘭”的巨響。
那雕著凰鳥又嵌了螺鈿的大漆妝奩無端自啟,露出盒內一頂嵌寶攢珠的點翠鳳冠。
——都是放在一處的東西,明明窗格子上的木頭都快朽光了,可那鳳冠裡撐著的細竹篾架子卻還完好無損著。
就著那點月色,蘇長泠甚至看得清那點翠冠子縫隙裡藏匿著的乾涸血跡——好似那當年戴著它出嫁的姑娘曾不慎碰傷了指頭;又好似那花絲太細,顫動時,恰巧曾夾死過一兩隻路過的蚊蚋。
又或者……
蘇長泠不自覺朝著那妝奩走去,行動間心臟躍動著,幾乎要擂穿她的耳膜。
其實除了極個別生性便尤為膽小的“異類”外,修士們向來是不怕鬼的,可她今夜不知為何,總覺著那會使劍的厲鬼身上,處處透露著古怪。
——靠近它會讓她變得莫名興奮。
且那厲鬼在對戰時彷彿能看穿她的招式,每次都能巧妙又準確地化解她攻來的劍風。
已經很久……都沒有什麼東西,能這般輕易地逃脫她的劍圍了。
包括今晨才與她交手過一次的妖王,包括她那不著調又愛聽戲的師父。
這真是……
蘇長泠緩慢伸手虛撫上那妝奩的銅鏡,未染塵埃的鏡中清晰映照出她清秀姣好的眉眼。
某一瞬,她的面容在她眼中驟然扭曲,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張含羞帶怯的、嬌美又陌生的,新嫁娘的臉——
“你是……被困在這冠子裡的怨鬼嗎?”
少女喃喃出聲,鏡子裡新婦的表情卻在剎那變得無比驚恐。
她支著兩隻手臂,十指無措地在半空揮舞,瞧著似欲掙扎著穿出鏡面。
蘇長泠眼見著她身上大紅的喜服轉眼化為縞素,白綾繞過房梁,死死糾纏上她纖細的脖頸。
她看到她的眼底迸落出兩行血淚,那血順著頜尖兒,玉珠一樣濺上了那華美的冠。
被勒死的女人死不瞑目,因想要呼吸而大張著的嘴裡卻空空的,渾瞧不見半點舌頭的影子。
這人死前……被割了舌頭?
蘇長泠的眉頭越皺越緊,想執劍劈開那面似困著冤魂的鏡子,屋外卻驀然響起了一聲晨鐘。
一抹茫白自天盡頭處緩緩升起,鏡中的景象亦霎時散了個乾淨。
屋外陰煞鬼氣如潮水般退回牆角,她眼前一花,再定睛便已然被人扔出了那方小院。
見鬼。
她記著她與那厲鬼最多隻打了半個時辰,入院後也頂多翻找了不足七刻……居然這就要天亮了?
甚少因除妖捉鬼而感到苦惱的少女抬眼望向天際的初日,她覺著好像真被人扔進了什麼異世。
——一個以黃昏和平旦為界限的、暮死朝生的異界。
蘇長泠再度抬頭瞥了那荒院一眼,繼而翻身上劍,沿著那小桃木劍上的氣息,精準找見了程映雪的閨房。
她本欲在房頂上小憩片刻等候那姑娘晨起,不想她這頭剛一站定,那頭便聽見了屋內小姑娘埋頭苦讀的翻書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