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落下了病。多少個夜晚他在墓地旁邊的草地上平躺下來,他也想要釋然,於是仰望夜空,看一看哥哥化作了哪顆星子。可耳邊卻傳來那天搏動的氣球泵、噝噝作響的呼吸機和尖銳的警報交織成的噪聲,以及自己嘶啞到了極致的哭聲,哭到最後,嘴裡湧上來帶血的泡沫。如今,他的身體彷彿與這荒園永遠地連成一片,陰霾、毒霧裹挾著他,隻身墮入重複數年的噩夢當中。
車子正要啟動,那個小姑娘卻敲了車窗。
“感恩節快樂,送給你!”她雙手捧著一個半新不舊的八音盒,盒蓋上還搭著一條用玻璃球、塑膠珠子編成的手鍊,眼睛亮亮地說,“一會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呢,大哥哥,記得一定要許願呀!”
沈抒遙總也不見笑,身上有淡淡的酒精味似的,給人以一種無菌的感覺。將花環繫上手腕,也還是那一句:“謝謝你。”
車子開出這條街。友人沒話找話:“外科大夫的手可是很少戴東西的喲。”
沈抒遙卻說:“我已經不是醫生了。”
友人意識到說錯話,大錯特錯了:“哎,不要這麼消沉、一蹶不振下去啊!真的不想做手術了,還可以退居幕後,去做研究工作啊。比如機器人輔助、幹細胞人工心臟?你想研究什麼?”
沈抒遙輕輕閉上了眼睛,說:“我想研究時光倒流。”
友人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一雙聖手救人無數,到頭來竟親手送走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友人十二分地理解沈抒遙的其心如死,他所有的意氣風發都被這一場失敗銼了個乾乾淨淨。尤其是對他曾是那樣心高氣傲、年少成名的人來說。
友人開啟八音盒,想借著音樂舒緩一下氣氛。但是不論好說歹說,沈抒遙都不再回話了,成天戴著那對寶貝耳機。
真怕他太獨了,胡思亂想,等紅燈的功夫,友人索性摘了他的耳機。
沈抒遙居然一下紅了眼:“還給我!”
密閉的車廂裡,耳機中清晰地傳來——咚嗒、咚嗒……
露b-dub……?
“這是?心跳?你哥的?”友人臉上的震驚越放越大,“你天天聽這個做什麼?”
沈抒遙像喃喃自語,聲音幾不可聞:“當初是我太自信了,術前沒有認真聽他的心音。一定有明明可以發現的問題,可怎麼偏偏忽略了。哪怕多聽一秒,而我沒聽見。”
“沈抒遙你他媽瘋……”這個字沒有說出來,就只有握緊拳頭砸了一下方向盤的聲音。
友人笑了,就此打住:“算了,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關心的感覺。”
空氣變得無比沉悶。沉默之中,車子開到了市政廳的所在地。這裡數以萬計的示威人群佔滿了街道,持械的警察封鎖著現場。友人徒然嘆一聲,層出不窮的醫改抗議,作壁上觀的官方處理,這樣的故事一年又一年。
“停一下!”沈抒遙忽說。
“又怎麼了?”友人語氣還帶些不快,目光透過後視鏡望來。
沈抒遙回想起剛才忽略的細節,那小姑娘送禮物的時候,袖子口那黑黢黢的。那藏著一條生了壞疽的手臂!她應該立刻入院,置之不理的話,馬上會有生命危險!
車還沒停穩,沈抒遙就下去了。
對於這種人,什麼樣的姿態都白擺了。所以有一句話,友人還沒有來得及說。
他想說,近日公眾和醫療體系的矛盾愈演愈烈,痛失親人的家屬走上街頭遊行抗議,花束在醫院門口堆得老高,弄得跟墓地似的。滔天的民意火箭速度轉化成過激的暴力,外科醫生更被汙衊成了大屠殺的兇手,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獵巫行動。你現在是風口浪尖上的頭號名人,最好成天呆在鋼鐵堡壘裡不出來。
他從後視鏡裡看到的沈抒遙,一邊的眼睫毛好像睡歪了,襯衣下還隱約可見鎖骨上一團水墨似的淤傷。這樣生活自理能力全無的人,真是每每看到他,心都突然揪了啊。
這樣想著,八音盒突然斷帶,芭蕾少女的裙子在最盛放的時刻,滯了空。
友人低下頭去合上它的時候,只聽得一聲轟鳴的槍響。
然後整個世界便也陪著他消了聲般,沈抒遙二十九歲的生命就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