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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張屠戶在那邊高聲答應一聲:“成!我正肚餓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現在還不叫小玉送飯來!”說著切了一塊肥油油的豬頭肉,樂顛顛地跑過來,笑著說:“哪個東家覓了你這活寶算倒了血黴。六六,再取塊餅子來——這位讀書人,這一科怎麼樣?”

“慚愧……”

“有什麼慚愧的?”張屠戶操的雖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卻是慈眉善目的,抖開桑皮紙把肉攤在石條上,笑呵呵地說道:“幾千的舉人進京,春風得意的有幾個?犯得著麼?來,吃,吃嘛!——瞧你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糧的人吧,擔的哪門子憂呢?”

勒敏心裡不禁一酸,只含糊說道:“我們家在雍正爺手裡壞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說話,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個人似乎此時才意識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話。風捲殘雲般吃了個醉飽。

人都走了,勒敏仍獨自坐在石條上,究竟往哪兒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覺得肚子隱隱作疼,甜瓜、黃酒、鹹菜、棒子麵、肥肉一齊在肚內翻攪。他摸摸熱得發燙的腦門子,才曉得自己渾身幹得一點汗都沒有。勒敏心裡一驚站起身來,這一直腰不打緊,滿肚子食物上湧下逼,心裡難受極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骯髒的穢物直噴而出,聞著那氣息更是噁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黃水,才略覺受用一點。剛剛站直身子。勒敏兩眼又冒金花,他扶著槐樹的手軟得象稀泥一樣松垂下來。連踉蹌都沒有踉蹌一步,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勒敏發覺自己半躺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脫得只剩一件內褲。身下是一張破舊的竹涼蓆,頭下枕著一個竹夫人,炕桌上擺著藥碗湯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這些,屋裡別無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著自己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會到了這裡?想得頭生疼也沒想出個頭緒,便索性不想。見碗裡有剩茶,勒敏支著一隻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覺得麻涼麻涼的,原來是薄荷水,呻吟一聲又躺了回去。這時,一個赤膊毛頭小子掀起簾子看了看,在外頭喊道:“爹:那個相公醒了!”

“哎,就來!——毛毛,你到後院去幫你姐收拾一下豬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麵條兒,切得細些!”說著便見一個胖老頭,下身著短褲,上身著一件白坎肩,敞著胸走進來。他就是賣肉的張魁銘,進門又衝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麵條兒不用油腥,一點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張魁銘扁平的臉上帶著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給自己又象是給勒敏打著扇子,湊近又看了看氣色,說道:“您是中暑了,病兒不大卻來得急——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麼稱呼呢?”

勒敏想起來,掙扎了一下,被張魁銘一把按住了,說道:“別別,您身子弱著呢!”說著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涼風過來,周身涼爽,他感激地望著張屠戶,說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廣佈政使勒格英的兒子……”遂將父親虧空庫銀被抄了家、獨自一人進京趕考,又名落孫山的情形,備細說了。

“原來勒爺是貴公子!”張魁銘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您說的這些我信。甭難受,這世道就這樣兒……只是聽你說,連個親戚都沒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麼打算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從外頭走進一個姑娘,手裡捧著一大碗麵條。勒敏看時,只見她高條身材,穿一件月白繡花滾邊大衫,漿洗得乾乾淨淨,瓜子臉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鬢邊略有幾個雀斑。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勒敏忽然想到自己還打著赤膊,手向身後抓時,卻什麼也沒有。張魁銘憨厚地說道:“這是我的閨女玉兒。”

“甭聽俺爹的!哪有人還病著,就問人家‘怎麼打算’的?”玉兒十分爽快麻利,將藥碗、茶碗、調羹都摞一處,把麵條往裡擺擺,嬌嗔地看著父親,說道:“病好了怎麼打算都成,病不好什麼打算也不成,咱房東不說要尋個先生給他那寶貝少爺教書麼?薦了去!再不然幫咱家記個帳什麼的,左右不過三餐飯,到時候兒他該考還考去!”說著又喊:“媽!你來喂這位勒——爺吃飯!”將藥碗一收拾,轉身就出去了。一轉眼又進來,把勒敏的衣服丟在炕上,“穿上!髒死了,你興許一輩子都沒洗過衣裳!”

這姑娘如此粗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說道:“大妹子好人材!”張魁銘老實巴交地說道:“俺們窮家小舍,沒家教,都是我慣的她——我該去燒滷鍋了。天熱,耽誤不得。老婆子,怎麼這麼慢?”接著便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