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大典》裡翻出一個長短句兒,我誦給你聽。”說罷曼聲吟道:昔者我曾論項羽,緣向頸血輕灑斯烏江?吞吐意氣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棄此重瞳王——莫視滔天浪,慢飲龍泉,且趁扁舟回故鄉,收拾舊家新兒郎。以此奇恥心、百戰身,三戶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靜觀可待漢宮驚風起蕭牆!
今日我亦思項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濁腸。果如亞父之機械無窮智;安見虞姬美人舞軍帳?楚歌聲裡,拔劍仰天嘆蒼茫。七進七出真英雄,然後丈夫橫屍臥沙場!死則等耳,等一死耳,嫋嫋悲風千載下,孰今後世豪傑扼腕,墓道昏鴉空惆悵?
吟罷問道:“如何?”
“這是誰作的?”弘皙問道。弘昌道:“記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覺得格調不俗,就記下了,連作者名字也沒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誰寫的,這個長短句兒其實稱頌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方才說,八王議政不可恢復,弘昌詠的,正是指的這件事,前半闕說從權,未必就沒有機會,後半闕說成仁,也是後世景仰的事,聖祖獨裁,有大事還徵詢八王意見;世宗爺連這擺設也不要。如今這主子要沿了世宗爺的路走下去,後世連八王議政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於說有什麼‘用處’。”弘昌慢悠悠說道:“那就大了!試想,聖祖爺如果用八王議政,晚年怎麼會生出那麼多的家務?九個叔叔伯伯;本是親骨肉,弄到頭來,丟位的丟位,落馬的落馬,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個鐵帽子王保太子,會有失政亂宮的事?順治爺七歲登極,當時天下並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爺帶八旗王保駕,我們不定還在關外呢!這就是‘用處’。大相無形,大音無聲,用處是說不完的!”
他講“說不完”,其實已經把話說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們的年歲比乾隆稍大幾歲,叔叔伯伯們為爭奪儲位在康熙年間反目為仇的情景歷歷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場更是讓人記憶猶新。所以這幾個人對該作什麼事心中各自有數,口頭上卻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議恢復八王議政制度是“國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與他們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來,其實有心捅破這層紙。兩番試探之後他已心中有數,暗中一笑,口中嘆道:“實話對你們說,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們兩個年輕,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這個廢人上你們的船,能派什麼用場?”
“什麼船?”弘普、弘昌都是一驚。弘昌問道:“四哥這話怎麼講?”
“賊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說到這裡嘎然而止,三個人都是啞然無聲,四周寂靜得猶如荒墳,只青蛙跳塘的“咕咚”聲不解人意似的時時傳來。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這麼個器量?不是說有好酒麼?咱們吃酒猜謎兒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摟女人睡覺。”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楊老師一樣中風,說不得話也寫不得字。他侄兒楊風兒對張廷玉說:”說叔叔是病死的,實在想不明白,我看象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邊不言不語的弘昇手裡摸了一大把柳條,已經編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籃子。他滿不在乎地聽著,時時對著星光端詳自己的手藝,到岸邊斛水兒耍子。此時才開口,冷森森說道:“豈但如此而已!張廣泗到太原攪亂傅恆用兵,喀爾吉普早就有彈劾的奏章,如今就壓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這事如果追根,大約跑不出我們四人裡頭的哪位龍子鳳孫吧?還有那份偽造孫錫公(孫嘉淦)的奏摺,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誰手。事情不點透有不點透的好處。但要一點也不透,各自為戰,非出大亂子不可。龍舟也是船,賊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說‘竹籃打水一場空’麼?你們看——”他將手中編好的柳條籃子順手一甩,丟在池子裡,漣漪盪漾中只見微微露出個籃柄,“你們說,我這‘竹籃’裡有水沒有?辦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說罷呵呵大笑,旋又止住,問道:“四哥,你府裡不會有人偷聽吧?”
“不會的。”弘皙說道:“我身邊都是老理親王跟前患難了幾十年的人。新進來的人只能在二門外侍候。”他頓了一下,說道:“現在別的事不能講、不能做,眼裡、心裡要使勁往八王議政上用。弘瞻、弘皖象是知道一點楊名時的事,費了多少心血才捂住?——還不敢送錢!你們忒冒失。船不結實,管你叫什麼‘船’都是不能下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