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帆月舫“好!”傅恆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諛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彩:“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個清芬雜錯,極為磅旎。紀昀不禁喟然長嘆,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貽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麼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諫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於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遊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頭看乾隆的臉色。傅恆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褪”,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恆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餘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
“沒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嗯?!”
“御駕來此狩獵,旨意一下,承德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遊民、無戶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掛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尤明堂道。“城裡留下的非商賈即財主,當然‘清涼’!”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乾隆無話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樣。乾隆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稜骨急跳兩下,臉黑沉下來,本來就略長一點的臉更拉得老長,斷聲喝道:“別以為你資歷深,你比上張廷玉了麼?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父這樣講話?你也承認今日天下大治,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尤明堂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著。無論乾隆臉色多麼難看,他全然不看,佯裝不知,說道:“堯舜以天下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先帝餘緒、宵旰勤政之時。大修園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銀子,至今還不成規模,避暑山莊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復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盡的?”這是連軍機處都掃了進去,傅恆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紀昀是力主修園子的,銀子都是經他手劃撥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說道:“你說話太不思量,其學術也不純。皇上修這兩處園子,並不為自己享樂。避暑山莊為秋獵行宮,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內外蒙古諸王,能不能連這裡蒙古王爺行宮都比不上?還有,圓明園,那是在北京,四夷萬國朝見天子之地,內設各國房舍建築,也為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毓德清華玉貴天尊,難道不要宮室行館相配?國家財力充盈之時,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麼?再說,將來園子修好,太后自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