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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部分

著唾液,微微頷首說道:“我明白,我心裡清亮著吶……難為你湊了我們幾家餘錢,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得的,我也心裡雪亮。記得宜泉的詩麼?‘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芒芒’,那也只是一時之事,一時之情。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不測之事,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劉嘯林苦苦一笑,說道:“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亂想呢,好生養著,我不久就來的。”又勸慰幾句,出門乘車而去。

“雪芹我們沒能耐,不過還是有幾個好朋友。”芳卿手裡剝著白菜幫兒,看著雪地裡越去越遠的大車,嘆一口氣,又道:“但凡我們會過能掙錢,也不至於拖累玉兒你們家了。”玉兒兩手沾的都是面,笑道:“這都是什麼話——把鍋裡熱水舀出來,一會坐在面盆上好發起來——芹爺是個大才子,你也讀過不少書是個女才子,這才是為人一場!我們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點水不倒,趁熱鍋打漿糊刷門神——素常價瞧你們讀書吟詩的眼氣,見本來能過的日子弄得七顛八倒又心疼你們又氣你,就這個話兒。”芳卿一邊攪麵糊兒——把漿糊盛在小炒鍋裡,剛說了一句“也真虧了你們兩口子”,說到這裡突然打住,臉上現出惶恐的神色,望著院外,對雪芹道:“三叔又來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長嘆了口氣,說道:“芳卿去迎一迎,請進來,我和他說話。”

玉兒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說道:“你別出去,我來!”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門神畫兒,端了漿糊盆子,騰騰地就出去了。曹雪芹側耳細聽:“喲!這不是三叔爺麼?您有這份好心情,年三十還給侄子來拜年!——小心點,小心點,你看你看,漿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接著傳來玉兒清脆的笑聲:“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掛起來了,還早?你說我?我和芹爺是鄰居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叔爺門朝哪呢!叔爺要年下過不得,今晚戌時寺裡放焰口舍飯呢……”說罷咯咯兒笑個不住。又聽三叔低聲恨恨地說了句什麼,玉兒高聲道:“這門神是姑奶奶貼的!——你什麼好德性?給芹爺提鞋子也差著一檔呢!這是張家灣,不是曹家灣,找男人窩囊也比你強些兒!你敢動動紙角兒,我一嗓子喊出來!我們老爺子就是族長,你不想過年,要去左家莊化人場麼?”接著便聽玉兒的啐聲和曹三叔踉蹌而去的腳步聲。芳卿雙手合十,閉著眼,鬆了一口氣,軟綿綿地說了句,“阿彌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聽見外邊的這一切,他先是一陣心煩,接著便覺得全身發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裡,像赤身裸體被拋在空曠無人的雪野裡。他極力掙扎著,想動,想說話,但那冷氣似乎灌注進四肢百骸,緩緩地、但毫不猶豫地浸入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的心也凍結起來,眼前的一切也愈來愈模糊、縹緲,壁上的灶神像、鍾馗像,案上的瓦硯紙筆,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白楊樹林都倒轉了來,連芳卿和玉兒忙活著的身影也在旋轉著飄忽著遠去,他只來得及微微嘆息一聲,喃喃說這:“好冷啊……”便從此再無言語、動靜。

梵音寺的鐘聲響了,悠揚而又沉渾,在雪幕中迴盪。通濟河渾渾噩噩的暮色和雪絨在鐘聲中悄悄地降落。瀰漫著晚炊的張家灣彷彿都融化在這淒涼又充滿了歡樂的除夕之夜。隨著鐘聲響起,滿街滿巷逃脫了天花瘟疫的孩子們追逐戲鬧,快樂地大叫著,燃放著各色各樣的爆竹,慶賀乾隆癸未年的到來。

1994年9月18日晨丑時

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玉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面的埠地凍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佈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無邊的盡頭。絛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時而又撤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捲凍雨,吹打得蘆葦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籟籟顫慄。即使無風無雪,這裡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溼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匯在這裡,又是整日的大霧,瀰瀰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溼得連鳥都懶得飛。人只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裡浸過,粘溼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